忘掉车和房,只有攀岩和流浪,旅居西班牙的中国Dirtbag女生

西班牙· 旅攀和自由撰稿

她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正敲打下文章的第一句话。

手头是一篇公关公司的约稿,相对程式化,枯燥,却代表着一笔可靠的收入。去年年底,她竟然在一个月内写了9篇公关类稿件,回头想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希望多写点关于攀岩的文字,结尾署上自己的名字“纪云”。攀岩是小众的运动,正因小众,她才深知自己为谁而写。

她生活向来规律,这或许是身为自由撰稿人的自觉。工作日上午的9点至12点半,上西班牙语课。下午便待在家里工作。每隔一天会去一次岩馆训练。

2019年10月,纪云独自来到瓦伦西亚。这座西班牙城市有着欧洲小城典型的慢节奏。

异域色彩的建筑底下,总聚集着一群群吃饭喝酒晒太阳的人,这里的闲适是纪云喜欢的。相当于国内二三线城市的生活成本,也减轻了她的经济压力。

除此之外,这座城市还是探索近郊众多户外攀岩场地的绝佳落脚点。开车一小时不到的范围内,集中着各种风格的岩壁。北有世界上最早、也是被公认最难的运动攀岩胜地加泰罗尼亚,纪云口中的“宇宙攀岩中心”;往南,便是冬季攀岩的理想场所奇里拉(Chulilla),永无严寒侵扰的峡谷中,河水静静流过,两岸俱是绵延数百米的石灰岩岩壁。

她另一半时间,属于野外岩场。向往的岩壁在哪,哪里便可成为她公寓以外的居所。

在抵达西班牙的第一个周末,纪云便去了加泰罗尼亚颇负盛名的马尔加阿莱夫(Margalef)一带,在同一个岩场里足足摸索了三天的线路,仍意犹未尽。

回瓦伦西亚后没多久,她又出发前往奇里拉,一边挂在岩壁上,一边享受冬季里照射在背部,暖乎乎的太阳。

往后每逢周末,她便会去到近郊的某处岩场攀岩。两天一夜,睡在岩场附近的村子里。

自从攀岩以来,她能明显感受到自身的改变:可以几天不洗澡,任凭白天汗流浃背的运动后,裹着身上的污垢入睡;一个星期不洗衣物,一条裤子、一双鞋子磨出洞后再接着穿;她从来不涂任何化妆品,甚至不抹防晒,仅以食用椰子油擦遍全身来保持皮肤滋润,在她看来这种方式既实用也实惠。

5、6年前,实用与实惠不是她会优先考虑的事。那时,她还是大都市里一名穿梭于钢筋混凝土的职业女性,和大多普通白领一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闲来无事泡泡咖啡馆,洗菜翻来覆去洗上许多遍。

精打细算是攀岩后才学会的事。纪云说,在攀岩这一行里,没人会在意你是否穿得“破破烂烂”。一个真正热爱这项运动的人,只会尽可能将钱都用在攀岩上。

▲可能是攀岩最烧钱的装备了...

31岁了。在母亲的观念中,她5年前就应结婚,或许此时该有两个孩子。纪云没有活在母亲的生活框架里,“很多人在我这个年纪都不太可能有这么多不确定性,但我真的没有想好,多大年纪,一定要去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我离那个框太远了”。

纪云说,如果安全感代表所谓熟悉与归属的话,自己从来都不需要安全感。就像她到西班牙后,从来都没吃过一顿中餐。她没有那样的味觉依赖。

她更喜欢尝试新鲜产物。她会上街去购买特色食谱,以当地食材来做菜。尝试多元文化融合下的滋味,试试一位以色列厨师综合了欧洲烹调手法做出的家乡菜。

纪云也曾做过所谓的人生规划。当时有着一段长期而稳定的亲密关系,她将男友纳入对未来生活的构建中。后来他们分手了,这样她觉得,长远的未来是无法预期与计划的。

如同4年前,她突然间辞职,离开扎根许久的北京,往后的生活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场遵从内心的流浪。

北京· 不作计划的逃离

在北京的第6年,她感到抑郁。

纪云没有去看心理医生。她读过一本心理学书籍,书中讲述到抑郁症的表现之一,便是不理解为何其他人会感到开心和满足。患者失去了对快乐的共情。

2011年,从家乡安徽的大学毕业后,纪云来到北京工作。工作内容并不繁重,作为记者,只需一周一篇报道,也无需去公司坐班。没有朝九晚五,时间全凭自己掌控,却也时常区隔不开工作与生活。

渐渐地,她无法忍受北京这座超级大都市。交通拥堵是常遇到的事。在她眼里,“一次堵车足以毁掉一天”。朋友们散居在城市各个角落,平时要聚会或者见一面都不太方便。加之当时日趋严重的雾霾,空气污染对纪云的情绪影响很大。

但也正是在北京,纪云接触了攀岩。

第一次攀岩,她就被朋友带去了北京周边的攀岩胜地白河。面对她人生中的第一面自然岩壁,朋友帮纪云打保护,指导她向上爬。如此专业的运动,她本以为自己会和绝大多数初学者一样,仅尝试一条最简单的线路,困难和疲惫便自会消磨掉最初的新鲜感。

那一天,她爬了一条又一条的线路,意犹未尽时已是天黑。

攀岩,像是解锁了她身体里某些密码的钥匙。她不用想,就知道怎么观察线路,怎么运用身体,怎样让自己不断向上攀爬。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体的柔韧度。还有指力。在触碰到岩壁上凹凸不平的手点之前,她未曾发觉自己的指力竟那样好。

▲在云南石鼓的主要岩场之一“钻石墙”攀爬路线“新年快乐”(5.12d)。摄影/卡尔Kcd

世上竟有一项运动,与自己如此契合。

当时北京聚集了很多外国攀岩者,在网站发起线上报名,相约周末去白河攀岩。与新朋友的交流,加深了纪云对攀岩的了解。这群人中,有来北京工作的,有的却专为攀岩而来。他们会在北京居住一段时间,一边探索这片地域,一边攀岩。

这是她对“旅攀”的最初印象。这一概念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美攀岩文化与公路旅行中衍生出的Dirtbag文化有关,指一帮放弃追求物质生活,将生命中全部的精力与热爱投入在攀岩上的群体。国内也有对应的词,岩棍。但中国的“岩棍”们少了些公路的味道。

最初的那帮Dirtbag和岩棍们,往往没有全职工作,随着岩壁和季节而迁徙。Dirtbag一词包含着浓浓的戏谑和自嘲,而“旅攀”则更适用于时下个性、自由,且敢于追求理想的生活方式。

在工作日期间,纪云无法去到野外,便集中精力尽早完成工作,以节省下几个钟头的时间去一次岩馆。当时北京的岩馆体验较差,大部分是塑料岩壁,线路质量不高,且不常更换,整体环境又显得不太清洁。

攀岩爱好者浩浩第一次见到纪云,就是在北京的岩馆里。两个人没说上什么话,纪云的攀爬技术还是让他印象深刻:“在见过的女性攀岩者里,算比较厉害的。”但他眼中的纪云,多少显得有些高傲,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在岩馆里我确实可能不是最友好的一个人,”纪云坦言,“因为我觉得我也没有义务去跟每一个在那边爬的人,我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三个小时里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就会很专注于做我的事情”。

她会习惯保持一种敏锐去观察身边日常。她发现岩馆里常见的一个现象,就是女性常被看作是需要帮助与指导的对象,“尽管她完全可以自己完成,”如果拒绝帮助,“对方便会觉得你太高傲了”。

纪云在一篇专栏文章里,更犀利地指出一个困扰更多攀岩者的话题:在想要拒绝一位前来搭档的人时,该不该直言不讳道,“不好意思,我不信任你的攀岩保护”。

她的大学同学、攀岩媒体“岩点”的编辑大柯粒回忆,在学校时,觉得这个女生颇有个性,敢说,想到什么,也敢不假思索去做。但那种个性和运动技能没半点关系。

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中写道:“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 纪云对这句话印象最深。她当时想着,书中那些人为何那么早就能确定自己注定要做的事呢?

最终让她获得这种“使命感”的,是攀岩。也幸好,在她仍“年富力强”时候。她需要去更多野外的岩场攀岩,再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办公室里。

▲在阳朔的主要岩场白山攀爬经典路线“阳朔旅馆”(5.12b),纪云成功Flash。摄影/卡尔kcd

在她专栏里一篇名为《北京时间》的散文诗里,她写道:在北京这个理应要融化的地方,踌躇多年,我也找不到所谓的热情,我只发现工作越发地大同小异。

“第一次系上绳子在白河攀岩,我听到体内齿轮咬合地声音,‘咔嚓’,就是这样了。谢谢你北京。以及再见”。

2016年的纪云,就这样舍离了自己的北京时间。

大理· 冒险的开端

2016年3月。初春。洱海。

纪云来到大理的第一件事,就是环着洱海骑摩托车。蓝天白云衬着远山,柳树抽芽,满目是初绽的桃花。“有种自由的气息”。她想到此刻春寒料峭的北京,还是一片灰蒙蒙的,空气中凝结着一层冷意。

她当时的男友是位久居在大理的加拿大攀岩者。两个人住在大理古城附近的营桥村。举步可达的攀岩场地。

屋子里有个院子。种菜成了纪云的日常,用她的话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北京时,她也曾买过烤箱和各式烘培用具,但一次都没有使用过。在大理,她便学做起各式面包和点心。

大理周边有很多理想的抱石场地,她便时常背着一块巨大的厚棉垫,去玩一个下午。

▲大理附近有许多适合抱石的理想地点,纪云时常去那里度过一个下午。供图/纪云

大柯粒那会儿去大理找纪云时,眼前的女子已全然一副“野生状态”。原本干练的短发,已长到随手编成了辫子,像是许久未剪又懒于打理的状态。身上一件松垮垮的T恤,看着休闲却也懒散。

这女子俨然一副不打算再回到都市生活的模样。柯粒深知纪云骨子里的冒险特质。一次,她被纪云拉着去爬苍山。她们没有走常规的旅游路线,而是一路挑生僻的路径行走。途中迷路了三次,由早晨6、7点,“折腾”到晚上九点半才下山。

大柯粒的第一次野攀经历,也是在纪云的引导下进行的。那是离村子不远的一处岩场,岩场不大,且仅三、四条短线。纪云手把手教她在野外天然的岩壁上读线、挂线、寻找合适的手点。

▲加拿大攀岩圣地Squamish的“首领岩”提供无数优质的大岩壁线路。供图/纪云

大柯粒知道,在攀岩这件事上,她俩有着本质的不同。自己是一个“享乐型的选手”,只求爬得开心,并不追求难度,不会在钻研技巧上付出太多努力。

纪云则截然不同。她讲究方法和效率,也永远坚持自己去了解一条线路,孜孜不倦。无论是同类型不同难度的,或同难度不同类型的线路,她都会去爬上一爬,琢磨个透彻。

她总想爬得更好。

她先后在户外媒体上开设了专栏。里面既有攀岩线路攻略、硬核技术贴,也有自己的感性认知。

同为攀岩媒体“岩点”作者的小向菜花,从纪云的文章里,看到最多的是一种热情。她为了写一条线路,在磕线过程中,她会悉心感受每个特殊的点。细微的状态和经历,都被记录在文章中,令人感同身受。

当时间隔年旅行中的小向菜花,是在云南的丽江老君山一带攀岩时遇到纪云的。此前,两人早已是“线上岩友”。头一次线下会面,纪云留给她的印象是,“人长得比较好,爬的也好”。她回忆纪云攀岩时的姿态,低调而沉稳,“让人觉得这个人比较值得信赖”。

纪云也以一种令她羡慕的方式生活着。在搬到云南一个月后,将大理当作“基地”,纪云陆续去了新疆、阳朔、墨西哥、美国等地。以攀岩为主题,在多个国家及地区开始了自己的旅攀人生。

纪云表示,当时自己正处于“饥渴了很久”的状态。她渴望触及新的世界,去攀爬前所未见的岩壁。

在2017年底,在无意间得知澳大利亚对中国年轻人开放打工旅行签证时,纪云几乎立刻敲定了申请计划。

澳洲蓝山· 将攀岩融入人生

纪云至今不敢告诉母亲,自己在澳洲蓝山攀岩时,曾睡在车里。“我妈肯定就觉得太惨了,听到可能会哭”。

家人无法体会,有一辆自己的房车是攀岩者们的梦想:车直接开到岩壁脚下,可休息、做饭,入夜了也不用离开,过一种真正将攀岩融入进生活气息的方式。

2017年,初来蓝山的纪云惊讶于攀岩者:“放在世界攀岩的地图上都是一个很奇特的物种”。在蓝山脚下的布拉克斯镇,这里汇集了这个世界上最刻苦认真,坚持系统化训练的攀岩群体。在此“混迹”一段时间后,纪云发现自己正越来越多地被重塑着攀岩习惯与理念。

她开始学习专项训练,接触专业的训练工具。如指力板是专门针对指力训练的,为的是在攀爬时,手指能更轻松地抠住哪怕一个微小的手点。而另一种练习工具campus板可以用来练习爆发力,一块板子上有着凸出来的、不同尺寸的木条,抓着木条,双脚离地,一格格向上爬。

她还未在国内的攀岩社区里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当时国内的攀岩社群,更多还是崇尚去岩壁上爬。如今当她接触到这些针对性提高身体某项技能的训练时,她认识到以实践得真知的那一套方法并不一定科学:“很多人就是喜欢在外面爬,连爬10天,但这种事情在我身上从来不会发生,我觉得那个是浪费。”

她也承认,攀岩习惯没有对错之分,每个人可以选择自己适用的方式。有些人厌恶训练,但纪云却觉得训练是有趣的、系统化的。

蓝山这个地方,似乎集中了一大群自认“没有天赋,唯有训练才能有所进步”的勤奋攀岩者。又或许出于大家对这一带“暴力线路”的敬畏。

所谓“暴力”,是指蓝山绝大多数岩壁线路都异常陡峭,攀岩的手点都很小,离得很远,必须做出十分“暴力”的、大力的姿态,方才能攀登。

除了训练,蓝山还让她遇到了自己最想成为的对象——不是什么攀岩界了不得的名字,而是她身边的攀岩教练兼物理治疗师。在他身上,纪云看到自己理想生活的样子——将攀岩这一运动,持久地融入到人生中,将自己在这方面的经历同样传达给他人。

如此的生活也有困顿。记得那一年在蓝山,入冬后,攀岩的朋友们多数都离开了。她一个人留在人口只有2000人的那座小镇,寒冷和孤单在那一瞬间涌来。

蓝山是她旅攀计划中偶然的一站,也是最印象深刻的一站。又或许对纪云而言,旅攀这件事,根本不存在计划。无非是渴望哪一方岩壁,在当下季节里该去哪个最适合攀岩的地带。

她所经过的攀岩社区,总有一大部分长期游走于世界各地的岩场的攀岩者。他们为了攀岩,或辞职,或以从事季度性、自由职业。

纪云有时候会很享受那种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怀揣着一颗始终不变的好奇心,穿梭在各式各样面孔的人中间。

有时候也总在特定的季节,于某处特定的攀岩社区相遇一批熟悉的攀岩者。无论什么过度,彼此都只说表达一种语言——攀岩。

2019年底,她来到西班牙。在加泰罗尼亚一处攀岩的村子度过了圣诞。新朋友,新生活。

有一些渴望,想买一辆方便开去岩场的车子。有一些烦恼,偶尔担忧电脑坏掉的话,将有一大笔开支。

生活如冒险一般。就像她无法决定下一程,自己会去哪。但冒险,是纪云喜欢的。

在国内攀岩圈里,旅攀这一方式并不流行。甚至有人认为,那些旅攀的人,玩乐是真,攀岩是假。

纪云对此一笑置之。“攀岩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在一个地方,”她说。“如果攀岩是你最重要的生活方式,那么你一定会从一个岩壁,流浪到下一个梦想中的岩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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