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枫红：这是属于明代江南才子们的黄金时代

1576 年冬，苏州人王世贞因与首辅张居正不和，被命回籍听用。

暂离官场的尔虞我诈，又不得离开苏州，这位被奉为“后七子”领袖的文坛盟主开始了他走访乡贤、凭吊古迹的悠闲生活。

翌年 5 月，他经胥门、横塘，过行春桥至石湖北岸古树环绕的越溪庄，拜访一位前辈高人。

高人姓王名子阳，时已年近花甲，是吴中的书画名家。但相比他的书画，更为人知的是他的另一个身份——风流才子唐寅的女婿、雅宜山人王宠的长子。

白天，王子阳带着王世贞散步林间、泛舟石湖，夜晚则宿于庄内的石湖草堂。在那里，王世贞看到了主人家传的王宠、唐寅画像。

风度吾前辈，冰清汝外家。

虎头痴更绝，龙爪劲谁知。

一代珠双襺，千秋剑并华。

椒浆欲有酹，异世起长嗟。

清 华嵒 仿周东村画唐寅 50 岁小像 佛瑞尔美术馆藏

唐寅和王宠是挚交，同为上一代享有盛名的书画大家。如今灯下展卷，画里的二人风度翩翩、冰清玉洁，如现目前。

但让王世贞感慨万千的不仅仅是栩栩如生的画像本身，还有被画像唤起的，一段关于那个黄金时代的记忆。

时间倒转回 55 年前。离开了从学 3 年的西洞庭，29 岁的王宠和兄长王守买下了苏州治平山寺后的一座精舍，作为读书隐居之地。

在这个“左带平湖，右绕群峦，负以茶磨，拱以楞伽，前却修竹，后拥泉石”的美地，兄弟二人用 3 个月时间手植嘉木薜萝，改建了三间新房，并由文徵明为之题曰“石湖草堂”。

坐拥吴中胜景，不善饮如文徵明也常常携酒过访，留下诗作数篇。唐寅也是草堂里的常客，而他留给王宠的，是一幅绝美的长卷。

（请横屏欣赏）

明 唐寅 溪山渔隐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时值深秋，从石缝里长出的老松扭曲如虬龙，掩映着身后的丹枫黄叶。

一名文士怡然自得地摇着船橹，缓缓而归。船行得是如此缓慢悠闲，以至于几乎看不见水波纹路的变化。

狭窄的船篷里载着几卷书与两瓶佳酿，收起的鱼竿倚在一旁，加上岸边一侧停靠着几艘相似的小艇，显然这位文士是刚刚结束午后的休闲时光，尽兴而还。

黄昏将近，文士的长衫和粼粼的水面上映着同样的暮光。红黄相间的枫叶落在湖畔水际，任凭晚风吹起丝丝凉意。

仅看长卷的前三分之一，已然是一幅静谧温暖的秋江渔艇图。

临湖而建的茅舍轩门敞开。两位文士相对饮茶，一名僮仆在隔壁的屋子里摆弄暖茶的器具，随时准备为主人与宾客添杯。

王宠酷爱饮茶，他说“且须痛饮尽七碗，钟鼎山林安足论”，讲的不是酒而是茶。他们兄弟俩专有一间摆放茶具的屋子，煮茶的技法也多特出新意，到了“色香滋味近年无有及者”的地步。

主人爱茶如此，来人们也便投其所好。溧阳史际就曾专门带着阳羡茶和惠山泉过访。时近岁末，暖茶与美酒是文士抵御秋凉的必备。

茅屋尽处有一近坡，上植大树三株。树枝纠缠着展开，叶分淡黄、暗绿和深红三色。其中丹枫之下泊有渔舟两艇，上面的文士或卷起裤腿濯足吹笛，或斜倚卷筒抚掌击节。

舟后的巨岩之间，一道急流蜿蜒而下形成瀑布，清冷的寒响更为笛声增添不少幽韵。这些景象让人想起王宠在草堂里写下的一首诗：

明 王宠 杂诗卷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修竹檀乐池水波，近人鱼鸟碧山阿。

据床欲动江湖思，散发狂吟欸乃歌。

“据床”出自东晋桓伊吹笛的典故，这里指的是笛声。“欸乃”是摇橹的声音，亦是古琴曲里的渔歌。诗与画互相映照，描画的都是他与友人隐居石湖的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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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挡在巨石后面的，是一条幽长的小径。

头戴东坡巾的文士身后跟着一抱琴童子，显然是来访的客人。陆地通过木桥与水榭连通，里面的主人正入神地凭栏观不远处的渔舟垂钓。

长卷最后部分细节渐少，水面也重新开阔起来。经过中间的饮茶对谈、临瀑吹笛和携琴访友，以一幅“空亭落枫图”的景致收尾，与开头的“秋江渔艇图”相呼应，却带回了更加静谧悠远的氛围，至此画卷才算完满。

描述了这么多画中的内容，实际上作者自己并没有点明画中的地点。

不过卷后同时代画家居节的一句“连山画出石湖秋”给出了线索。另外参考王宠 1523 年春于石湖草堂内写下的题跋，他应是最初赠画对象。一切都将画中地点指向石湖草堂。

卷后王宠题跋

解决了画中地点的问题，创作时间也就容易作答。考虑到石湖草堂 1522 年 7 月才落成，而王宠的题跋作于翌年的春天，这幅画只可能作于这段时间内，极可能是岁末的应景之作。

当时的唐寅虽然已经 53 岁，从笔墨的质量来看，他的精力正旺。然而谁能想到这幅画竟成为他留给王宠最后的记忆。

1523 年 12 月，也就是完成《溪山渔隐图》的一年后，54 岁的唐寅在贫病中去世。

茶灶鱼竿养野心，水田漠漠树阴阴。

太平时节英雄懒，湖海无边䓍泽新。

左上铃印即“南京解元”

这是唐寅画上的自题诗，他在诗后铃上的“南京解元”的印章。那时的他风华绝代，视取功名如拾草芥，最终却只落得个闲居无事的“太平英雄”，他是否甘心？

唐寅去世不到10 年，年仅 40 岁的王宠病故石湖。他的书法笔走龙蛇，年纪轻轻就与祝允明、文徵明齐名，并列“吴门三家”。

但谁也想不到他会像 50 岁前的文徵明一样 8 试不中。加上自幼多病，终是没有后者那样的好命，留下了“未见其止”的遗憾。

明 王宠 石湖八绝句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当初唐寅于科举舞弊案后归乡，年少的王宠过桃花坞安慰他“唐君磊落天下无，高才自与常人殊”，称他是“江东落落伟丈夫，千年阮籍不可呼”。

唐寅心中感激，他说“感君称我为奇士，又言天下无相似”，却又自嘲“庸庸碌碌我何奇，有酒与君斟酌之”，相对痛饮至天明。

石湖草堂落成后，唐寅以这幅《溪山渔隐图》相赠，将刹那的美好定格。相知相慰的情意，全部都融在了画里。

对于王宠来说，那里有一个秋天的记忆：枫叶红了，亲友健在，尚能做太平时节里无事可为的白日英雄。

而对于 55 年后王世贞和今天的我们来说，那是一个遥远且迷人的，属于江南才子们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