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蒋述卓题

记忆里，那年味儿

·刘映虹

一碗甜甜的汤圆下肚，年的脚步也逼近了。

这座小城，迈着小小的步伐，在飞速发展的时代里慢慢朝前行进。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年味儿却变淡了。连亲友间的拜年，也成了一种完成任务，往往椅子还未焐热，脚就已跨出了门外。

记忆里，年，可不是这样的。

年味儿，从旧年年末就开始酝酿了。年末的头等大事是“采囤”，“采囤”即是大扫除。“采囤”的这一天，是新旧交替的日子，是吉神和凶神换位之时。大人赶早采摘来一捧新鲜竹叶，晾干叶片上的露水，找根长竹竿，把竹叶绑在竹竿上，做成扫把，一寸一许，拂去屋子里旧年的尘土。常绿的有气节的竹，寓意着家家户户美好的祝愿：来年阖家节节高升。从“采囤”这一天起，连续几天全家人都会一起动手，合力清洁赖以生息的家、心灵落脚之所。年味儿，在小城人们的爱和勤劳中缓缓发酵，渐而浓烈。

年，是甜的。

小城的春节，离不开甜粿。甜粿就是我们本地的年糕。看下黄历，选个好日子，一声“蒸甜粿咯”，大家应声而到。这一天，儿媳、女儿、姑嫂、妯娌、老人、年轻人，聚在老宅里，围着一个大灶一口大鼎，张罗着做甜粿。甜粿是用糯米粉加红糖浆制成的。糯米粉和红糖浆搅拌至充分融合挂浆，再倒入圆形盆器中，然后入鼎里放笼屉上蒸。蒸甜粿还须得是在老式的灶上蒸，灶是砖砌的，灶头架上一口硕大的鼎，宽宽的鼎沿占据了整个灶面。众人添柴火焰高，旺旺的火在炉膛里贪婪地舔舐着锅底，鼎里的水咕嘟咕嘟欢快地翻腾着，甜粿在笼屉里静静等待着自己成熟的一场蜕变。

当滚滚热气开始在窄窄的厨房里蜿蜒缠绕，甜味儿也卯足了劲儿，顺着缝隙挤出了鼎沿，攀附在润湿了的空气里，氤氲，发散，继而窜出厨房，飘飘渺渺穿行于各个房间，袅袅的余香甜甜地在小巷缭绕，勾住了一群欲往外撒野的魂魄，钓来了大大小小的脚步声。

一只两只乃至十几只小馋猫“磨嘴霍霍”，每人拿一根筷子，等着大人开盖，争着“试火候”。每次“虔诚”的等待，都被大人“粗暴”地赶跑。如此往返几次，终于，时候到了，盖一揭开，小孩子蜂拥而上，在“别挤别挤”的吆喝声里争着将筷子递过去，换来了一筷子“甜粿探”，各自喜滋滋地吮着离开了。“甜粿探”其实就是蒸熟了的甜粿，趁热将筷子捅进软软糯糯的甜粿里，甜粿抱住筷子，筷子牵着甜粿，大人边往外抽出筷子，边打着旋儿缠绕一筷子甜粿来给小孩品尝。小孩子或心满意足嬉闹着走远，或意犹未尽娇嗔的讨要，好不热闹。甜蜜在大人们慌乱的忙碌中蒸腾……

甜粿出炉后，要震掉气泡，排出里面的空气，使表面光滑如镜，然后置于阴凉处自然存放。完全凉了的甜粿变硬了，状如通透的红玛瑙。大年初二，小城的习俗是嫁出去的女儿要回娘舅家送甜粿。那一大块圆圆厚厚的甜粿被切成若干块，每一个舅舅送一块，其余的，就是想吃时，切成薄片蒸热，拌上鸡蛋，在鼎里下油去煎。粿的甜，蛋的香，简直是绝配，煎过后软中带脆，咬一口，那满嘴的香，直教人欲罢不能。

笼屉在蒸着甜粿的时候，女人们早已经围坐圆桌旁在做龟仔粿了。龟仔粿也是以糯米粉、糖加水制成的。和好面团，擀成粗条，切起子，再揉成一个一个的小面团，花生、芝麻舂成粉末状，和白糖拌匀了装在小盆子里，肥猪肉切丁，橘子皮切条，小面团摊开成饼，把这些材料包进面皮里，再收口捏紧，然后在木质的模子里印出图案即成型。包好的龟仔粿或放于剪好的豆腐皮上，或置于早已洗净晾干的梧桐叶子上，上笼屉蒸熟即可。龟仔粿因模子是椭圆形，上面有一圈圈的纹理，像极了龟壳而得名，其实也有一些圆形的花的模子，无论哪一种形状和图案，都和甜粿一样，寓意着日子过得甜甜美美。龟仔粿蒸熟，满屋子弥漫着香气，有芝麻、花生化不开的浓香，腐皮馥郁的豆香，叶子淡雅的清香，丝丝缕缕浸润着五脏六腑，藤蔓般攀缘，连皮肤、发丝，似乎都被滋养出香味来了……

这几年，我寻寻觅觅，却寻不到那甜甜的年味儿了。时代变迁，老宅子大多拆了，很多家庭学会了从简，甜粿、龟仔粿可以在一些家庭作坊里买到，大年初二的“送粿”精简成送糖果了。甜粿、龟仔粿，依然可以吃得到，但那种一大家子聚在一块蒸甜粿、做龟仔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每至年关，总禁不住回头，望望那些年，那些其乐融融的场景。筷子上的“甜粿探”，像极了今天小孩子爱吃的棒棒糖，那是我们童年最美味的牙祭。如今，它甜甜地躺在我的嘴边，发散在我的记忆里:亲人，玩伴，嬉笑，嗔骂，摇曳的炉火，通红的脸，热气腾腾的厨房……这般场景，似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又如此之遥，只能怀想，怀想中竟成了心底里最美好的一处景致。

又有多少人知道，家乡的年糕意味着什么？对于在外漂泊的家乡人来说，甜粿是他们晃晃悠悠也要握住的一缕情思，心心念念里，泛作嘴角的一丝甜，眼角的一抹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