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看台1095 | 人民文学:沈洛羊《秘密》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蒋述卓 题
《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
秘密
·沈洛羊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一个寻常的冬日。海丰县城东镇汀洲村,一位农妇走完了她八十四岁的人生。弥留之际,老婆婆向几个儿子包括匆匆从香港赶回的陈旭光透露了一个秘密:一九二九年底,十六岁的她曾经抱养彭湃烈士的儿子彭士禄达三年之久,如今她要走了,非常想念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母亲吐露的秘密,在陈旭光心底掀起波澜。他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将这个秘密隐藏那么久。他想,转眼间数十年过去,人事全非,彭家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自己又旅港四十余年,怕说出来也没人相信。一九六六年赴港前,陈旭光半工半读,在黄江岸畔参加水利建设,天天听到工地上扩音喇叭在吼叫:“斗垮斗臭地主婆周凤(彭湃烈士的母亲),黑帮黎良平”。此后,彭家经历了一场浩劫,彭湃烈士的三儿子彭洪被迫害致死,直到一九七八年,在时任广东省委书记习仲勋的主持下,方得以平反。
送别了母亲,陈旭光陷入了犹豫不决的状态中。这一犹豫,就是十年。二〇〇六年,陈旭光在繁忙的商务之余,终于鼓起勇气,给汕尾市委党史办和海丰县委党史办分别寄出内容相同的一封信《一件几乎被遗忘的往事》。这封信很快便被送达时任汕尾市政协副主席的彭小健(彭湃烈士的孙子)手中。彭小健打电话给陈旭光,约他前往广州与彭湃的儿媳陈平见面。之后,陈平将陈旭光的信转寄给远在北京的彭士禄,彭士禄收到信后立即打电话给陈旭光,说勾起了他的回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时间退回到一九二九年八月,彭湃烈士因叛徒白鑫出卖被捕,在上海龙华英勇就义。其时海丰县城风声鹤唳,国民党当局下达搜捕令:凡捉到彭湃的家人者,重赏,凡窝藏者同罪。悲伤惶恐的周凤,吩咐奶妈抱着彭士禄到附近的老母庵躲藏,彭洪则由亲戚接走。
赤山约农会会长、城东叶厝寮村的吴林志获悉消息后,意识到彭士禄躲在庵里是不安全的。他想到抱养的妹妹吕闲是鹿境村吕姓人家的女儿,而彭士禄的母亲蔡素屏也是鹿境村人,于是对吕闲说:“妹妹,你知道彭湃在上海遇害了吗?他的儿子彭士禄到处躲难,你敢不敢和他一起生活,抱养他成人?”吕闲平时常聆听哥哥讲述革命道理,并听过彭湃的许多故事,对彭湃充满景仰,她说:“大哥你放心,彭湃为了我们穷人谋幸福,是为穷人而牺牲的,他是我们穷人的菩萨。我一定保护他的儿子。”
“妹妹,你知道吗?现在国民党到处在抓彭湃两个儿子,抓到格杀勿论,窝藏者同罪。弄不好是要杀头的,你怕不怕?”
“大哥,你莫担心,我是个女孩(时年十六岁),有人问,我就说小孩是我侄子,是我鹿境大哥的孩子。我不怕,你抱回来给我养,让绿豆(吕闲的侄女,时年八岁)也有个伴。”
吴林志再三吩咐:“那好,如果同村的人或是其他人问你,你就说是你的侄子,姓吕的,千万不要说是姓彭的!”
吕闲回答:“我知道了,大哥你放心。”
第二天,吴林志抱着彭士禄,悄悄走进了吕闲与绿豆同住的小瓦房。吕闲从大哥手中接过小士禄,抚摸着他被蚊虫叮咬过的双脚和身体,十分心疼地说:“你以后就跟着绿豆叫我姑姑。有人问你,就说你是鹿境人,我是你姑姑,闲姑。”
小士禄懂事地点了点头。在随后的三年里,吕闲和彭士禄彼此间种下了无比纯洁的亲、至高无上的爱。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彭士禄在给陈旭光的信中回忆了往事:“那时我太小,只有四岁,但还是有模糊记忆。在白色恐怖环境下,记得奶妈王婵先把我带到尼姑庵,很快转移到树林里的一个草房里,交给一位老大爷和老奶奶抚养。因被虫子咬伤了腿,治好后又被转到一个乡下,和二位姐姐住在一起达一年多之久。大的姐姐我叫阿姑,小的姐姐我叫阿姐。他们都叫我阿弟或赤湿,我们三人睡在一张床上,阿姑睡在外面,我睡在中间,阿姐睡在里面。冬天冷时,阿姑总是搂着我睡觉,深怕我挨冻。另外,记得我们三人常到河边去踩水车,向田里车水灌田。在那里我学会了车水,中午就在田间吃早上带来的饭……”
虽然在抱养时间上有出入,可是吕闲抱养彭士禄的事实得到确认。
患难之中的小士禄很懂事,跟吕闲、绿豆相处融洽。吴林志看到这情景便放心了:“妹妹,你可以给小士禄起个名字。”吕闲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说:“大哥,还是你来起个名吧。”吴林志想到彭湃是农民运动领袖,为革命牺牲了生命,为了纪念彭湃,遂起名:赤湿(赤指红色革命,湿指革命最后胜利)。此后,叶厝寮村多了个叫赤湿的小孩。
开始的时候,小赤湿时不时会想起爸爸、妈妈。吕闲编了个故事,说爸爸、妈妈出远门了,会回来看你的。此时,小赤湿便转悲为喜,吕闲却暗自流泪。小赤湿哪里知晓父亲彭湃已经牺牲了,海陆丰人民失去了一位领袖,正沉浸在万般悲痛之中……
小赤湿跟着闲姑和豆姐过着农家生活。叶厝寮的农田中有很多小河沟,小赤湿喜欢跟着闲姑和豆姐到田里去,想帮姑妈做些事,比如踩水车灌溉稻田。待到河沟里的水抽干了,有鱼虾活蹦乱跳,一举两得。闲姑不想让小赤湿做事,叫他在一旁待着就行,但小赤湿还是喜欢帮忙。
尽管吕闲每天忙里忙外,但仍有时缺粮,这时候,就不得不到附近村庄的田里捡番薯。好在穷人家向来都不会有太大的奢望,只要能充饥就满足了。偶尔,吴林志来看小赤湿,特地带些食物来,算是给三人加菜。
叶厝寮村外三百米的小山腰处,有一座赤山宝塔,宝塔上空经常有老鹰盘旋飞翔,大小鸟儿在宝塔里筑巢。有一次,吕闲带小赤湿、绿豆去宝塔掏鸟蛋,掏到鸟蛋,小赤湿很开心,鸟蛋拿回来又可以煮熟充饥,更是高兴。此后,到宝塔掏鸟蛋成了他们三个人的一大乐事。
冬天到了,穷村僻野的叶厝寮分外寒冷,为了不让小赤湿冻坏,吕闲就将大人的旧衣服拆开,再缝成小衣,让小赤湿穿。晚上,寒风刺骨,穷人的棉被很薄,冷得人瑟瑟发抖。为了让小赤湿不受冻,吕闲便让他睡在自己和绿豆的中间,用两个人的体温温暖小赤湿,从而挨过了漫漫的寒冬长夜。
转眼间,春节要来了。吕闲为小赤湿剪了套衣服,小赤湿看到闲姑在缝衣服,便问:“姑姑,这衣服是我的吗?”吕闲微笑着说:“你怎么知道?”小赤湿说:“这么小的衣服,我猜是我的。”春节期间,亲戚们相互拜年,人们看到小赤湿亲切地叫姑姑,都认为他真的是吕闲的侄子呢。
有一天,绿豆和小赤湿在巷中玩耍,隔壁来了位亲戚叫亚娇,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孩子,情不自禁地问:“你是不是彭湃的儿子?”小赤湿摇摇头说:“我叫赤湿。”
吕闲知道这事后,连忙告诉吴林志,吴林志警觉起来,立即要吕闲与小赤湿去城里亲戚家避一避。当天晚上,电闪雷鸣,吕闲抱着小赤湿在大雨中离开了叶厝寮,来到城内亲戚家。由于雨大,亲戚家屋里进水约有一米深。于是,吕闲和小赤湿被安排在楼棚(屋里的阁楼)里住。几天后,雨停了,水退了,小赤湿和吕闲才被吴林志接走。
很快,周凤安排小赤湿离开海丰。吕闲曾经想把小赤湿养大成人的愿望没能实现,一朝分别,再无消息……
然而,吕闲对彭士禄的牵挂一直没有停止。弥留之际,老人家告诉儿子:“我惦记赤湿这么多年了,不知他怎么样。我已无机会看到他了,你们如果看到他,要和他上落(海丰话,联系和来往),并讲给他听,我在世时很挂念他。”
离开了叶厝寮,离开了闲姑和豆姐,彭士禄开始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先是随祖母周凤流落香港,后随七叔彭述前往汕头,还曾经坐过牢房。
与此同时,周恩来总理不断派人寻找彭湃后裔。一九三九年,彭士禄和其他十多位烈士遗孤被革命同志护送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第一次见到彭士禄,周恩来激动地说:“终于找到你了!我到广州,是你父亲接我的,你父亲让我睡他的床……你应该向你父亲学习,他出身于大地主家庭,但烧了田契,变成无产者。”
后来,成为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中国第一任核潜艇总设计师,被誉为“中国核潜艇之父”的彭士禄在回忆早年这段经历时,满怀深情地说:“几十位‘母亲’给我的爱抚,让我更加热爱老百姓。父母亲把家产无私地分配给了农民,给了我要为人民、为祖国奉献一切的热血。我对人民永远感激,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感到不足以回报他们给予我的恩情。我就是工作一辈子、几辈子都还不完这个恩情。”
二〇一三年重阳节,彭湃烈士的孙子彭丹打电话给陈旭光,邀请他与彭湃后人一起到上海龙华祭扫彭湃烈士墓。随后,陈旭光赴京看望了彭士禄,与彭家续上了前缘。
此后,陈旭光成为一名宣传彭湃精神,宣传海陆丰红色文化的志愿者。他早年热爱文艺,出版了《红色文化的感召》《不忘初心》,免费赠送给海陆丰各学校师生。
二〇一五年,陈旭光填写了《彭湃颂》的歌词。在陈旭光的熏陶下,他的小儿子陈志鸿也成为宣传彭湃精神和海陆丰红色文化的志愿者。陈志鸿才十一岁,还是一个在校的小学生,父亲创作的歌曲,都由他演唱,他成为校园里的小歌星。
二〇一八年秋,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彭湃》在中央电视台热播,收视率高居全国第一。当看到大结局那一集彭湃烈士被押赴刑场的画面时,陈旭光和千千万万家乡父老、全国观众一道,热泪盈眶。
你可能会读
痛风一个小方子,一天见效,太棒了
一个塑料瓶搞定膝盖疼痛!赶紧给爸妈看看吧!
文学看台1081 | 陈辚去陆河洋岭千亩稻田有一次美丽的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