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鸡肉的魅力,在于不管蒸、煮、炖、炸、焗、炒、熏......皆能成美味。图/网络
-风物君语-
从鸡头吃到鸡屁股
中国人到底多会吃鸡?
中国的版图,像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 不完全版中国吃鸡地图。绘图/Paprika
在鸡头上,小鸡炖蘑菇是东北人过年时招待女婿的标配,当地流传着“姑爷领进门,小鸡吓断魂”的说法;最西北的鸡尾处,新疆沙湾的大盘鸡最适合大块朵颐,连拌的面都得是裤带粗的宽面,让人望之顿生豪迈。
到西南,云南人的汽锅鸡匠心独具,用蒸汽“提炼”出鸡肉的鲜甜,连老饕汪曾祺也念念不忘;而东南方,在如同一片羽毛的宝岛台湾上,烤鸡屁股被称作“七里香”,是各大烧烤店里最受追捧的存在……
从数量上看,全世界的牛、羊、猪加起来,也不如鸡多;而从吃法上讲,中国人对于鸡肉的处理方法,花样门类之丰冠绝寰宇,可谓南北皆不同、东西各相异,甚至千家万户,都能诞生独特的风味。
在广东,吃鸡要先礼后兵
从地图上看,不管是位置还是形状,广东省都很像一只大鸡腿。
广东人亦不曾辜负“鸡腿省”之名,在吃鸡这件事上讲究颇多。在他们手中,每只鸡都要经历一番精致“理疗”,变得皮滑肉嫩,才能安心上桌。可以说,死于广东人之手,鸡也算得到礼遇,可谓“极尽哀荣”了。
最为经典的吃法白切鸡,是给鸡做的传统“水疗”,最能体现广东人对“鸡有鸡味”的追求。要达成这一点,使用高品质的食材是先决条件。嘴刁的广东人做白切鸡多用三黄鸡,以肉质嫩滑、骨软皮脆的湛江鸡为上品,清远人则更偏爱用本地的清远麻鸡。特别是其中放养在田间地头、广东人称之为“走地鸡”的土鸡,打小在外四处觅食,练出一身紧致肌肉,口感更是绝佳。白切鸡只用清水煮,看似简单,却最讲究时机和温度。鸡肉处理干净后,在煮沸的清水里整鸡下锅,入水“浸鸡”要“三提三放”,里外才受热均匀;再转小火煮约一刻钟,出锅后立马放入冰水里“过冷河”,使外皮收紧,锁住水分。历经“温泉”和“冷水浴”洗礼后的鸡,鸡骨四周略显桃色,骨髓里犹带着几分血丝,而外皮金黄顺滑,肉质柔嫩细腻,皮肉之间还夹着一层透明啫喱,看着就足够诱人。蘸料则多用葱、沙姜剁成蓉,加以油、盐调制,入口时不会喧宾夺主,反而带出了鸡肉本身的鲜甜,回味无穷。
到了隔壁广西,吃白切鸡的时候,海边人家会以自制的沙蟹汁作料,兼顾了海陆两味,层次更丰;而在“浓油赤酱”的上海菜里,白切鸡要蘸着酱油、醋、麻油吃,还得放些糖。上海人多称之“白斩鸡”,又以“小绍兴”白斩鸡最为出名,吃的时候配上一碗店里每日限量供应的鸡粥,鲜得要掉眉毛。
惠州的盐焗鸡,则像是国外流行的“盐浴”。盐得是疏松的大粒海盐,取三分之一炒热后,锅中即飘出一股海洋的气息,再用油纸包好腌制过的鸡,入锅用剩下的海盐覆盖过鸡身。鸡肉在滚烫粗盐的作用下,水分被充分吸收,香气随油脂析出,“海味”则慢慢渗入,细嫩的鸡肉外裹着焦香的皮。吃的时候直接上手,连皮带肉撕着吃,才是真正的“老撕鸡”。
顺德的“桑拿鸡”,则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留鸡肉的新嫩多汁。将当地放养的鸡剔骨取肉,切成便于蒸熟的薄皮,再以高温水汽迅速烫熟。正如人蒸完桑拿之后,皮肤往往变得水润光滑,“桑拿鸡”也以丰润细腻的口感著称,这道富有创意的美食,正是古老的烹饪方法“蒸”与新潮的理疗思想,在顺德人手中的巧妙结合。
而猪肚包鸡又是另一种巧妙思路,用滋润的猪肚给鸡做了一次“全身面膜”。这道菜的成败,首先在猪肚这张“面膜”有没有制好——在反复几道冲洗间,内外依次用面粉、油以至白醋去味(不同厨师手法略有差异),最后入酒浸泡。待猪肚腥味散尽,将焯过水的整鸡塞入囊中封口,放胡椒等材料炖煮。一锅之间,汇集了猪肚的香气与鸡汤的浓郁,鸡肉则在密闭空间中保持了原味,切开后恍若新生般细嫩,无怪乎广东人又称之为“凤凰投胎”。至于“推拿按摩”的手法,在粤菜厨房中更为常见,无论是潮汕地区以普宁豆酱腌制的豆酱鸡,还是寻常人家都会做的豉油鸡,在涂抹酱料的时候做个“马杀鸡”,总会使得肉质更柔软可口。因此粤菜厨子,就算厌倦了掌勺生涯,或许改行做些理疗生意也能财源广进了。
到海南,鸡肉里藏着热带风情
海南的文昌是著名的“华侨之乡”,当地所产的文昌鸡,则是每一位海南游子最浓厚的乡愁。
文昌鸡用来白切,自然是一等一的美味,然而做成一碗海南鸡饭,才是海南人对鸡肉和米饭的重新发现——在整鸡的肚子里放上爆炒过的大蒜、生姜等香料,外皮细细抹上一层盐,再过水汆烫;烫过鸡肉的水上浮现一层金黄的鸡油,捞出来加洋葱与米同炒,再用鸡汤把炒过的米炊熟。
这样独具匠心的煮饭方法,使得鸡和米的味道充分融合,单是一碗鸡饭就足够香艳。目前仿佛出现一派丰收的稻田,母鸡带着小鸡在田垄上踱步,古人有诗云:“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正是这碗饭的绝佳注解。再配上一碗海南人的冬菜汤,也用鸡汤熬煮,真当是把鸡肉的味道发挥到了极限。这道由海南人创造的美味,却最先出现在新加坡。当年“下南洋”的海南人,根据家乡的做法,将白切文昌鸡和祭祖用的鸡饭团稍加改制,当街叫卖,成为了海南鸡饭的雏形。而后改用南洋菜中的黑豉油和辣椒酱做蘸料,含有椰糖的黑豉油浓厚醇正,以糖、醋、蒜和鱼露调制的辣椒酱带着酸甜滋味,因而风靡东南亚一带。到今天,海南鸡饭早已成为了新加坡的“国菜”。
如果说海南鸡饭是客居异乡时的思念,那么椰子鸡则是对当地食材的创新开发。海南地处热带,盛产椰树,金黄的文昌鸡和清甜的椰子水可谓“金风玉露一相逢”,自然“胜却人间无数”,用来制成火锅,简直是“不吃辣星人”们的福音。
椰子鸡火锅中,除了鸡块与椰子水外,还放了新鲜的椰肉条,使得椰香更醇正;而富含淀粉的马蹄(即荸荠)的加入,则使得汤汁变得浓郁。地道的椰子鸡火锅里一般不放清水,免得减去风味,料碗则必加小青橘用以除腥。火锅多用来涮素菜与海鲜,在涮菜前往往盛上一碗飘荡着鸡香与椰香的火锅汤,先干未敬,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感受到热带风情。
来川渝,麻辣是鸡的底色
广东人和海南人善于激发鸡肉的鲜甜本味,川渝人则在配料上下足了功夫。
白切鸡入巴蜀之地,立即挂上了一层鲜红披风,名字也剽悍起来,唤作“白砍鸡”。乐山人郭沫若追忆少年时代,说“在故乡四川吃的白砍鸡,白生生的肉块,红殷殷的油辣子海椒,现在想来还口水长流……”又让其多了一个“口水鸡”的别称,其后做法稍有变更,却都少不了一勺红油画龙点睛。
炼红油是个技术活。选辣椒面讲究配比,最好一半是二荆条,一半是朝天椒,香气与辣味可并重。待油温升高,先入姜、蒜炸香,关火后倒入辣椒面搅拌,再根据各家口味放入盐、糖、酱油等调味。待鸡腿肉煮熟切块后,红油泼洒而下,再撒上一把葱花、芝麻和花生碎,望之已令人口水直下。四川的怪味鸡则味道层次更丰,除了红油为主调,更须将郫县豆瓣剁细炒酥,佐以糖、醋、花椒、麻酱、香油、酱油勾兑成汁,淋撒其上。一鸡可吃出甜、酸、辣、麻、咸、香、鲜,舌尖难以一一分辨,语言也不能描述详尽,只能称之“怪味”。
乐山的钵钵鸡则干脆“喧宾夺主”,以放了藤椒油的红油为核心,盛在名为“钵钵”的敞口大瓦罐中。煮熟的鸡肉与时蔬穿成一串,浸润在“钵钵”里,充分入味,随取随食,入口带着一股藤椒的草木清香,随之而来的是直击灵魂的麻味,充满了山野气息。
川渝人吃火锅很少涮鸡肉。然而发源自四川的火锅,流传到北方后,却被河北沧州人将之与鸡肉结合,形成了当地的特有美食——沧州火锅鸡。以北方人的豪迈,鸡肉自然要连皮带肉切成大块,炖煮后放入以郫县豆瓣酱为主的麻辣锅底中继续涮。火锅鸡多用铜锅,中有炭火,私以为最美妙的是与滚烫铜壁接触的部分,鸡皮微微焦黄,鸡肉则鲜嫩多汁,入口焦香、肉香与辣香同时迸发,冲击着味蕾。
到了重庆,歌乐山辣子鸡的名声最为响亮。外地人总抱怨重庆人小气,一盘菜满满当当全是辣椒,肉藏在里头挑不出来,实则这正是辣子鸡的奥义所在——多放辣椒不仅增香,且色泽红亮,是为“满堂红”;鸡块切小,则容易入味,口感也酥脆;更在食客的轻挑慢选中,平添了一份“寻寻觅觅”的悠闲滋味,毕竟大快朵颐何处没有?细品慢嚼只此一家。
因而川渝人对于鸡肉的理解,胜在充分发挥其入味的优势,将本地人喜好的重麻重辣,赋予鲜美的鸡肉,据说连新疆沙湾的大盘鸡,也是自川菜的辣子鸡块中衍生而出。待杯盘狼藉时,食客意犹未尽,仍旧沉浸于鸡肉与辣味组合之中,却早已舌尖发麻、满头大汗了。
吃完这盘川渝人家的“麻辣鸡”,说不定你就学会饶舌了。
鸡生东南,内藏英雄气
江南人饮食大多温婉优雅,然而在吃鸡这件事上,却是颇为豪迈。
若以武功高强来论,首推江苏常熟的叫花鸡。
▲ 我有常熟叫花鸡,你有降龙十八掌吗? 摄影/吴学文
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里写道:“黄蓉用峨嵋钢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这一手叫花鸡,为郭大侠换来了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
▲ 洪七公吃了都说好。 图/2017版《射雕英雄传》
而到今天,叫花鸡的做法繁复了许多——首先当然得去羽毛,包裹黄泥前还要先包一层荷叶,内蕴荷香;封泥也有讲究,黄泥中还掺入了砻糠(稻谷壳)、稻草屑和酒脚,烤制时散发出稻香和酒香;煨烤的燃料则以常熟虞山上的马尾松松枝、松针为佳,松烟赋予了叫化鸡特殊的松柏香气。烤成之后,奋力砸开封泥,扒开荷叶,层层环绕的香味一瞬间迸发,香飘十里。也正是如此,才能引来美食界的“绝代高手”们流连驻足。
▲ 叫花鸡启封时,要猛地一砸才够劲儿。 图/截取自《风味人间》
“醉菜”以醉虾、醉蟹出名,相比于虾与蟹,鸡肉少了几分生鲜,而多了几分醇厚。绍兴的花雕酒是醉鸡的灵魂,将鸡腿骨肉分离后,紧实的鸡肉以盐与花雕酒腌制,鸡骨则凿碎与几味香料一同煲汤。腌成的鸡肉水煮则易丧失筋道口感,须上锅蒸熟,鸡汤中再倒入醇厚黄酒,冷却之后,才能将鸡肉泡入,在冰箱中经一昼夜入味。
冷藏的环境保持了鸡腿肉的质感,易挥发的酒气则激发了肉香,花雕独特的风味渗入其中,使得口感醇厚悠长。切成片后作为下酒菜,不知是酒醉人,还是鸡醉人?
隔壁江西的三杯鸡里,则藏着一份家国情怀。
相传南宋末年,抗元名臣文天祥被俘之后,曾有江西同乡的阿婆入狱探望,提了一只鸡一壶酒,当场杀鸡以三杯米酒煨制成馔,为其送行。此后几经改良,“三杯鸡”的配料变成了一杯酒、一杯酱油和一杯猪油,同样不放一滴水,以小火慢炖,力求原汁原味。而菜肴背后的民间传说,则寄寓着人们对忠臣名将的追思,历久弥新。
后来,客家人将三杯鸡带到台湾,以麻油或香油取代猪油,加入香料“九层塔”(罗勒)和红葱头,成为了当地的一道经典名菜,享誉世界。美食中藏着的民族大义,也一脉相承,横贯海峡两岸,产生出崭新的诠释而熠熠生辉。
“四大名鸡”,如何称霸列车?
淮河以北,随着铁路交通的兴盛,河南道口烧鸡、山东德州扒鸡、辽宁沟帮子熏鸡和安徽符离集烧鸡这四位“鸡中翘楚”逐渐脱颖而出,名声如同列车的汽笛,响彻四方,世人称之“中华四大名鸡”。
“四大名鸡”的地位,首先归功于它们产地所在的位置都很特殊。
山东德州和安徽宿州符离集都位于京沪铁路线上,当这条线还叫做“津浦铁路”时,它就已成为交通枢纽;沟帮子所在的辽宁锦州,则坐落在沈海铁路与沟海线的交汇处;而河南安阳的道口镇,同样处于道清铁路和京广铁路的交叉点上。贯通四方的列车带来庞大的客流量,也使月台上的餐饮生意应运而生。在那个随绿皮火车悠悠前行的年代,摇晃局促的空间、百无聊赖的时间、味同嚼蜡的干粮,成为一代人出远门的记忆。这个时候,车窗外小商贩们挎篮里的烧鸡,就是旅客们一路风尘中最好的慰藉,往往一售而空。而“四大名鸡”之所以能成为火车出行的最佳伴侣,还仰仗于它们独特的制法和绝佳的风味。
在车站走马观花式的挑选中,烧鸡首先凭借动人的卖相和扑鼻的香气,力压其他“火车美食”一头。鸡肉焯水之后,细细刷上一层褐色的饴糖,再入锅烹炸,使得鸡身通体金黄,油光发亮;捞出油锅,再丢入各色香料调配的老卤水中炖煮,赋予了整只鸡浸入骨髓的芳香,尤其在封闭的车厢中,一人吃鸡,往往引得全车厢人食指大动,争相购买。
▲ 来看看,谁才是火车上真正的“老撕鸡”。 图/网络
而扒鸡与烧鸡的不同之处,在于烧鸡要做到肉烂而不脱骨,吃的时候往往抓着骨头啃肉;而扒鸡经文火长时间焖制,而变得肉烂脱骨。在长途中一切从简,既无碗筷更无刀叉,不论是烧鸡还是扒鸡,都因为能够手撕食用而“深得民心”,赢得了广大食客们的喜爱。
熏鸡则走了另一条“烟火气”更重的路线。在经历老汤炖煮后,鸡身上要刷满一层香油,放入带网帘的锅中,待烧至红热时投入白糖,下手讲究平稳精准,火候要求恰到好处,外形烂而不散,色泽枣红明亮。除了沟帮子熏鸡外,内蒙古乌兰察布的卓资山熏鸡,虽不在“四大名鸡”之列,却也是一味由铁路而兴盛的草原名吃。
▲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好吃。 图/网络
诚然,相比于牛肉的嚼劲,猪肉的香气,鱼肉的鲜味,鸡肉本身并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更不用说像羊肉那样“两极分化”,爱者嗜之如命,恨者畏之如虎,从无中间选项。然而也正是这种中正平和,朴素包容的特点,使得鸡肉拥有无限的可能,端上了千家万户的餐桌。
所以,其实“没有个性”,本身就已经是鸡肉最鲜明的性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