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罱渣

【往期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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罱  渣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中流砥柱》。

太阳快要西沉时,夏阳脱去破旧的布鞋,穿上大白鞋,从冬菊手中抢过篙子,说:“我来撑船,你到船头歇歇吧。”接着唱起了歌:“在那满满的渣船上,有位美丽的二姑娘。”歌声圆润悠扬。

冬菊19年来第一次失眠了,因为明天一大早她要到庄东队去为罱渣人“拿篙”。

苏北水乡一带都有罱泥、扒泥的习惯,把河里的淤泥取上来当作肥料。杨树庄人有扒泥的,但更多的是罱渣。其实这个渣,指的是泥渣。泥中有水草和腐烂的植物,比一般的河泥更加肥田。

罱渣是两个人配合的活儿,一般是男人在船中舱横板上操罱作业,女人在船梢拿篙指挥船时而徐徐前行,时而稳住船不动。拿篙这活儿并不轻松,除了花费力气,还必须掌握一定的撑船、停船的技巧。一条5吨的水泥船沉甸甸的,下篙要准,不偏不倚,用力均匀,船会乖乖地听话向前行,倘若下篙偏了,用力不到位,那船会像一个醉汉走路七扭八拐;男人已下罱,如果船还在前行,那是无法罱渣的。这就需要两个人的配合相当默契,让船在河里该行则行,该停则停,该快则快,该慢则慢,达到随心所欲。

冬菊在队里劳动是一把好手,为罱渣人拿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问题是今天这个罱渣的男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的未婚夫夏阳。那么,她为什么要失眠呢?要命的是她两天前就让媒人告诉夏阳要毁亲。可她万万没想到夏阳这家伙并没有因毁亲和她吵闹,也没有提出讨回定婚时给她的彩礼(春夏秋冬四套衣服),而是提出非要冬菊为他罱渣拿篙,待罱好两船泥渣后即各奔东西,绝不多言语。按照杨树庄的风俗,男女双方订婚后,若男方提出毁亲,则所送女方的彩礼不得索回;若女方提出毁亲,最起码要退还全部彩礼,弄不好还要补贴男方一些酒水钱。为了退亲,冬菊和父母吵翻了脸,父母万般无奈之下才告诉冬菊:那四套衣服已被弟弟定婚时当着彩礼送出去了,那是万万不能要回来的。昨天晚上,冬菊的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她说:“你这死丫头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闹毁亲,我们收人家的彩礼又退不出怎么办?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夏阳这么好说话,人家不要回彩礼,只要你为他罱渣拿篙,换上我死活不会答应的。”冬菊说:“谁知他安的什么坏心思,我不去!那彩礼钱等年终分配拿到余粮钱后一分不少还给他,我可不想沾他一分钱的光。”“你傻啊!干一天拿篙的活儿换四套衣服是天大的好事。再说,是他夏阳愿意的。假如你不肯去,人家非要那四套衣服怎么好,难不成你要毁掉你弟弟的亲事?”牵动荷花带动藕。冬菊为了弟弟不再说什么。

冬菊之所以决定要和夏阳毁亲,竟然是因为他常年穿一双大白鞋(高帮白球鞋)。在冬菊看来,农村人整天和泥巴打交道,你穿什么大白鞋,是显摆还是表明你高人一等?冬菊看夏阳穿大白鞋就是不伦不类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双晃眼的大白鞋把他俩的距离拉远了,把冬菊的心搅得凉嗖嗖的。她并不喜欢老实无为的人,但也看不惯鹤立鸡群的人。偌大的杨树庄除了插队知青有人穿大白鞋,农村人就他夏阳一个。大白鞋在冬菊眼里一点都不好看。她甚至认为家中死了上人才穿白鞋呢,尽管那大白鞋底上面有一圈显眼的细细的红线条,冬菊怎么看心里总觉得那么别扭。

一个晚上,冬菊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她的脑海中无数个问号在打旋:他为什么不要彩礼,非要我为他罱渣拿篙?他若对我辱骂殴打怎么办?但又想到,在杨树庄她冬菊有什么可怕的,拿篙就拿篙,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难不成夏阳会吃人?她倒是希望夏阳骂自己一通,哪怕打自己一巴掌,这样反而好一些,双方扯平,冬菊可不想沾任何人的光,欠任何人的债。问题是,如果断然拒绝为他罱渣拿篙,夏阳提出退彩礼怎么办?弟弟的亲事怎么办?

其实,夏阳人长得很不错,身高马大,有形象。这一点,冬菊十分满意。中学毕业后回庄劳动,虽说是喜欢看书,与人说话常带文词儿。哎,听人说,他的庄稼活儿在庄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庄稼活儿究竟怎样,在不在行,像不像个男子汉,冬菊心里没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倒不妨利用拿篙的机会亲自考察一下他吧。

她前思后想,终于同意为夏阳罱渣拿篙。次日早晨,妈妈告诉她:“你什么都不要带,甩两条膀子去东庄队小桥口等夏阳。”吃过早饭,冬菊扎上平常爱扎的翠绿的方巾准备出门,突然一转念回到房间里,摘下方巾,找出妈妈平常扎的那条已褪色的茶色方巾,对着镜子看看,情不自禁“扑哧”一声笑了:那方巾把一张脸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和高高微翘的小鼻子。她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她诡异地一抿嘴笑着出了门直奔东庄队小桥而去。

庄东小桥静静地卧在河面上,河面也是静静的。冬菊走到桥底下,极目远眺,河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人肯定是睡懒觉,应该是他先到等我呀”。冬菊心里想着不禁暗暗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太阳出来暖洋洋,我撑着船儿过东庄。”嘹亮的歌声恰在这时传来。冬菊抬头一望,隐隐约约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站在船梢挥舞着竹篙,船儿轻飘飘地荡过来了。

“对不起哦,起个大早编织了个新罱网换上。”夏阳说着赶紧戗篙让船靠到桥桩停下。冬菊欲抬腿跳上船,“不忙不忙,让我放好跳板你再上船。”夏阳担心冬菊跳上船有危险。冬菊轻蔑地撇了撇嘴,“呼”地一下跳上船,船身晃了几晃,冬菊一个趑趄,说时迟那时快,夏阳猛地挥篙贴船帮下篙,船儿乖乖地停止了晃荡。冬菊站稳脚跟,满脸通红。

冬菊接过竹篙看了看,这根竹篙与他家用的不一样:竹篙的下端安装了铁箍、铁尖;竹篙不粗不细,正好一把抓不涨手;用的时间不短了,滑滴滴的好爽手。

“我的竹篙下面有铁尖,你下篙时用力不能过猛,弄不好难拔篙会被逼下河,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冬菊在心里顶了句“就你能”。她轻松地拿起竹篙,贴住船帮下篙,使劲撑了起来,船儿徐徐向前驶去。

夏阳笑嘻嘻地说:“别着急,我交待两件事。”冬菊头都未抬,停篙稳住船,心里嘟囔着:“婆婆妈妈的事儿多呢。”夏阳拿起一个捞鱼虾的网兜递给冬菊:“你用这个网兜替我捞罱渣带上来的鱼虾。”冬菊很不情愿地接过来丢在船后舱里,心里说:“罱渣就罱渣,还想捞鱼虾,尽想好事,看你有什么本事罱鱼虾。”夏阳又把戽掀(即戽斗)递给冬菊。“罱渣前我们要把两个船夹舱灌满水,你用戽掀戽水,我用粪捅戽水。”说罢,夏阳拿起粪桶弯下腰开始往夹舱内戽水。冬菊心里虽狐疑,但还是按夏阳说的用戽掀朝夹舱里戽水。不一会儿,夏阳已把一夹舱水戽满了,他去帮助冬菊戽水。两个夹舱水满满的,船身下沉了不少。夏阳狡黠地说:“做事要动脑子才能取巧,夹舱里水满了,船下沉了,罱渣省许多力气呢。”冬菊这时才明白夹舱灌水的作用。她想:“这人有点花头精呢。”

夏阳脱下脚上那双亮光光的大白鞋,换上一双已不见布纹的破布鞋。“开始罱渣啦,你拿好篙。”冬菊见状,久在心中的谜团解开了:难怪他的大白鞋一天到晚亮光光的,原来干活时不穿。

船头,夏阳身体魁梧,双手灵活,双臂有力,操控着两根长长的竹篙。两根竹篙分分合合、上上下下,牵引着罱口一张一收,罱子上下浮动,一会下到水底罱满淤泥水草,一会浮出水面,依靠大腿和腰部的力量把罱子里的泥渣甩进船舱。船尾,冬菊用竹篙稳固和控制船的行进,她稍带紧张地看着夏阳罱子的起伏泥渣的多少,会让船前行的时急时缓。他们的配合还未达到十分默契的程度,那是需要长时间的磨合的。

罱渣这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力气活。一罱子泥渣再加上罱子本身的自重,足有五六十斤重,一罱子一罱子地拎上来甩进船舱。随着一罱子一罱子的泥渣甩入船舱,不时会有鱼、虾、螃蟹、河蚌带上来,冬菊用网兜捞出,大鱼可卖,小鱼小虾等是餐桌上的美味,那年头种田人哪舍得花钱买荤菜呢。

船舱里泥渣快满了,河水已齐到船帮沿边,冬菊拿篙显得相当吃力了,如果船稍不平稳,左右晃动,河里的水会漫入船舱,那还了得,会沉船的!

冬菊满头汗水,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扯去头上方巾,羞赧地小声问道:“你还罱?不怕沉船?”这是冬菊从早上上船说的第一句话。

夏阳放下罱子,朝冬菊阴阳怪气地一笑:“怕啦?”

冬菊绷着脸一声不吭。夏阳拿起粪桶把船夹舱里的水朝河里戽。冬菊相当懊悔:“我怎没想到这一点,要被他取笑了。”她急忙拿起戽掀把夹舱里的水朝河里戽。

两个夹舱里的水戽得差不多了,船身涨高了,夏阳继续罱渣。冬菊松了口气,在心里嗔骂:“这个活神有意捉弄我,吓得我一身汗,真坏。”

下午,太阳已偏西。冬菊按照夏阳的意思把船撑到庄北去罱渣。夏阳坐在船头,大腿翘二腿,哼着只有他听得懂的小曲。冬菊在船尾一篙紧一篙地撑船,河水发出“啪啪”击打船头的声音。

船快到庄北小桥了,冬菊想紧撑几篙穿过小桥。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当船快接近小桥时应收篙(那根篙子一人多高呢),而不应该再下篙。眼看竹篙快碰到桥板,夏阳猛地喝道:“快松篙快松篙!”竹篙已撞到桥板时冬菊才慌忙松篙,一股惯劲让冬菊连打踉跄,夏阳眼见手快从船头猛地三大步跳到船尾一把托住即将摔倒的冬菊。船穿过小桥,那根竹篙跌落水中飘出几丈远了。冬菊羞愧不已,不住地用方巾擦脸。夏阳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还好,有惊无险。”

“一上午只弄了些小鱼小虾,我现在要罱大鱼了。”

“能罱到大鱼?”

“这就要看本事了。”夏阳不无得意地笑笑。

“你不罱渣了?”

“罱。我要锥子两头快,罱渣罱鱼两不误,你信吗?”

“要看到才信呢,大话好说……”冬菊挑战的目光扫了夏阳一眼。

“慢慢地把船靠河边,这地方朝阳,岸上树多,河里长着水花生,是鲫鱼、黑鱼、桂鱼藏身的好地方。”

冬菊把船慢慢地稳稳地靠向河边。

在离河边一丈远的地方,夏阳忽地丢下罱子又忽地拎起罱子。那罱子并不开合,如此反复多次后突然张开罱口猛地下罱后一动不动。冬菊看得一头雾水,不知夏阳搞的什么名堂,她双眼盯着露出水面的两根罱篙看。不一会儿,罱篙下面的水面有了响动。夏阳双臂一夹,轻轻地拎着罱子,“哎哟喂!有大鱼进了罱子啦。”随后把罱子甩进夹舱。“哎呀!一条大黑鱼。”冬菊惊呼。那条大黑鱼在夹舱里挣扎,尾巴打得夹舱“啪啪”直响。

“他还真有两下子!”冬菊不禁暗暗称赞。

然而,有个疑问一直闷在她心头,她要探个究竟:“你罱的泥渣又不把队里有什么用?”

“我家屋后河坎一大片坑坑洼洼的荒地,我起早带晚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总算平整好了,明年在那块地上栽芋头可收获大几百斤。今年栽了两张芦席大的地方挖了两大筐芋头呢。两船泥渣垩田肥得狠,明年芋头肯定大丰收。”夏阳满脸喜悦。

“你就不怕大队割尾巴(指的是当时的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

“哼!割尾巴?大队干部的尾巴太脏了,我们社员早晚会割了他们的尾巴!”夏阳两道剑眉直竖,眼中射出势不可挡的光芒。

“你胆子也太大了,小心为好。”冬菊有点佩服夏阳的勇气,又不禁为他担心。

“起篙,我们到前面罱渣,早点罱满船收个早工。”

太阳快要西沉时,夏阳脱去破旧的布鞋,穿上大白鞋,从冬菊手中抢过篙子,说:“我来撑船,你到船头歇歇吧。”接着唱起了歌:“在那满满的渣船上,有位美丽的二姑娘。”歌声圆润悠扬。

冬菊并不讨厌夏阳的歌声,甚至还有点喜欢。但她听清了“二姑娘”这句,她脸一下涨得绯红。她在家排行老二,庄上老人都喊她“二姑娘”。夏阳这人太放肆,给他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你胡唱什么?不要唱了!”

“杨树庄又不是你一个二姑娘,我唱的二姑娘是泛称,又不是特指哪一个,你莫多心哦。”说罢,亮开嗓子唱道:“二姑娘歪歪哉,你是一棵小白菜,白嗒嗒、嫩泛泛,惹人心里爱呀爱。”

冬菊气呼呼地站起身,手拿戽掀戽水泼向夏阳。那戽掀戽的水不多,本想戽到夏阳脸上,谁知力气小了,水泼在夏阳的脚上。她自己“扑哧”笑了,随即捂住嘴,怔怔地看着夏阳。

“二姑娘歪歪哉,戽掀凉水泼过来,大白鞋湿夸夸脏兮兮,叫我心里是怪还是爱?”

冬菊双手用方巾捂着脸,双脚直跺:“呆子,呆子,岸上有人,你就不怕被人听见?气死人、气死人!”

“在那满满的渣船上,有位美丽的二姑娘……”西边的太阳红了半边天,小河水“哗哗、哗哗”快乐地拍打着船头,杨树庄上已有人家屋上升起炊烟。

2020年12月2日写于竹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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