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当激情成灰,回首过往,才知温暖在起点

人有大脑,是一件悲哀的事,我们的身在此地,心却急于奔往遥远的彼处。儿时,我们来不及长大,就开始对陌生的世界和遥远的未来充满想象,心一刻不肯留地带着身,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自己确信而实际却未知的履途;但当我们日渐衰老,身与心仍不能契合,而是一味追寻曾被自己嫌弃的过往,就像抱着一件废旧的破袄,从外翻的破洞处寻找些余剩的棉絮,以葆些孤清前的温暖。

但临行前的回忆,并不是每个人都保证能寻得见某些温暖,然汪曾祺老先生是幸运的。他的童年、他那殷实的家境、他那开明鲜活的父亲,都是一个三岁丧母的孩子得以感受到快乐的根源。

汪曾祺从旧时代走向新时代,经历了最宏大的时代变迁和政治运动,身心遭受到了几许被打击的无名痛楚,他却能依然踏实面对,感受枯燥无聊生活中的鲜味,这是与他充盈而又自由自在的童年是分不开的。

汪曾祺的恬淡性格,证明他童年是没怎么感受到饥渴的。旧时的父亲于孩子而言,一般只有一个高大坚硬的背影,然他的父亲并不如此,既给他足够的空间,又会在他需要时相伴。而且这位父亲童心未泯,经常像个孩子王一样带着汪曾棋与一群小伙伴玩。

他忆起父亲的陪伴,写道:

元宵节,他用通草为瓣,用画牡丹的西洋红染出深浅,做成一盏荷花灯,点了蜡烛,比真花还美。

他用蝉翼笺染成浅绿,以铁丝为骨,做了一盏纺织娘灯,下安细竹棍。我和姐姐提了,举着这两盏灯上街,到邻居家串门,好多人围着看。

清明节前,他糊风筝。有一年糊了一只蜈蚣,是绢糊的。他用药店里称麝香用的小戥子约蜈蚣两边的鸡毛――鸡毛必须一样重,否则上天就会打滚。他放这只蜈蚣不是用的一般线,是胡琴的老弦。

夏天,他给我们糊养金铃子的盒子。他用钻石刀把玻璃裁成一小块一小块,再合拢,接缝处用皮纸浆糊固定,再加两道细蜡笺条,成了一只船、一座小亭子、一个八角玲珑玻璃球,里面养着金铃子。

秋天,买来拉秧的小西瓜,把瓜瓤掏空,在瓜皮上镂刻出很细致的图案,做成几盏西瓜灯。西瓜灯里点了蜡烛,撒下一片绿光。

很小的时候,母亲去了,对一般小孩来说,他的心必是有所欠缺的。但汪曾祺始终记得他母亲死后,父亲给母亲糊了几箱子衣裳,单夹皮棉,四时不缺,而且搜罗来的各种颜色各种花样的纸张,糊出的衣服质地,各种俱全,并与真的一样,可见父亲对母亲的用心。

在这样的家里,就算是母亲去了,但母亲的爱并未去,而是在这个家里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在《我的父亲》中他写道:

父亲很喜欢我。我母亲死后,他带着我睡。他说我半夜醒来就笑。

这样的快乐在一个三岁丧母的孩子来说,是难得的,这样的父亲,在一个封建男权社会丧偶独居的男子身上也是难得的。汪曾祺一生平顺地度过了各种时代劫难,都归功父亲在小家庭给他充盈的爱和汪家大家庭的淳朴家风。

汪家大院,东区住着祖父祖母、大伯大妈,西区住着二伯母(年轻守寡)和汪曾祺一家。在这个大院子里,祖父节俭威严兼和蔼,喜欢孙儿,亲自教汪曾祺《论语》;祖母勤劳持家,大家庭各色主食菜肴,一应亲手做下;父亲兴趣广泛、俏皮可爱,既擅长运动,又喜爱乐理,更兼是一名画家,心思又巧动手能力又强,经常给小孩子们做各种别出心裁的小玩意儿。在这样的大家庭氛围中,汪曾棋是踏实安心的,既能在大家庭感到无拘无束,又能对性格中比较冒进之处起到中和制衡之用。这样的成长环境,就造就了汪曾祺持续精进而又平稳恬淡的性格底色。

老式家庭的温暖,对物欲没有过高奢望,对功名没有强烈渴望,想过的无非是一眼万年的安适。汪曾祺的这种不好高鹜运、不急功近利的稳重恬淡、活在当下的淡泊精神,是现在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下人们普遍所缺少的。

其实,蹦跶,对许多平民来说是无可厚非的,但大多数时候,平民的蹦跶,只不过一次次自我摧残,实现阶层跃迁,岂是这么容易达到的?安于现实的平庸,享受当前的平实,其实才是人生中最珍贵的。

但是,由于平民的所知有限,由于平民天生的物资匮乏,让他们更具攻击性,然而,事实往往都是他们做了别人的嫁衣裳,成了时代的推手,自己却什么也讨不到。因此,在乱嚷嚷的人世,在不停追赶鞭策的时代,又有几个人能拥有不盲目的底气?

汪曾祺的家世是好的,家风也是好的,这让他从一开始就优于我们绝大部分人。现在,人们一边在时代的号角下纷纷涌进热火朝天的城市,一边又在城市喧嚣的一隅流连于手机中的世外桃源,现实矛盾的不可调和,人们欲望与愿望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正在一点点撕裂着我们脆弱的灵魂和疲惫的身心。也许现在正要这样一本《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图书,聊以自慰那些离开故土而又无所依托的干渴灵魂。

爱,是你给我的,于是,家于我是一汪浅浅的爱,但现在,我用这一汪浅浅的爱,让每个人都看见这世界的温暖。这,也许就是汪曾祺文字的魅力,也是他极大的幸福。因为他已经从自己小小的家中幸福,获得了为天下人浇灌灵魂的能力,成为了为天下播撒幸福的引路人。

文不在深,而在于含有香味的俗气,让每一个人能在炊烟袅袅的迷雾中循着饭香的气味找到回家的路。汪曾祺的文字,处处显现出生动的生活气息,那些最平常的庸日,倒在他笔下每刻都变得异常美丽。当激情成灰,我们回首来时路,才发现那一路丢弃的、再也捡拾不起来的片断,正如将尽未尽的火苗,永远摇曳在心中,成为我们人生中一刻也不愿放下的温柔。

如果有来生,我绝不奔跑,而是永远立在这里,等你来,等你去,无言地度过自己完美的一生,在有烟火的家里,与自己的家人一起闲坐,然后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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