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解味人——闲话《老饕漫笔:近五十年饮馔摭记》
初识赵珩,是一个极偶然的机会,在三联公众号新书推荐中读到他的《逝者如斯:六十年知见学人侧记》,惊讶于其煊赫的家世和广博的见闻——既有祖辈威望加持,又生来脾性讨喜,有幸与诸多学界名流朝夕相伴,要知道文化是这世上最难打破的阶层壁垒,如同英国古谚里所说:培养一个真正的贵族至少需要三四代人,而人家生来便长在锦灰堆里,文化滋养得天独厚,不免暗戳戳艳羡。后来听闻他的《老饕漫笔》写得有趣有料,向往已久,恨不得见,遂趁着周末有暇,找来细读,果然是一本很有“滋味”的书。
饕餮作为上古四大凶兽之一,因贪吃而成了鼎彝类的图腾。《老饕漫笔》,名字起得慵懒随意而霸气侧漏,颇有化外高人之感,让读者不禁想探究,到底何方神圣竟敢如此狂妄地自称“老饕”?印象中苏东坡有这个雅号,他曾在《老饕赋》里写道,“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可人家毕竟日啖荔枝三百颗,笋香鱼美穷芳鲜,还注册了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肘子、东坡豆腐等多项专利,自称一声老饕并不为过,但这本书的作者赵珩……何许人也?
赵珩虽不太出圈,但在当今文化界还是很有名气的,其曾祖父赵尔丰清末曾任四川总督(清朝九位级别最高的封疆大臣之一,从一品),曾伯祖赵尔巽曾任清史馆馆长,领修过《清史稿》(二十五史最后一部,虽然很多人不承认),父亲赵守俨是中华书局原副总编辑,主持过二十四史点校工作。一门亲故,非从政即修文,是典型的书香门第。赵珩生于1948年解放前夕,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他最好动也最贪吃的年纪,而恰恰在那段时期,文化没得到应有的尊重,许多大家被限制了读书和写作的自由,这在一定程度上浪费了他们宝贵的年华和才气,却也把他们从殷殷故纸堆中拽出,丢进十丈软红,品味琐碎人生的苦辣酸甜。赵珩跟着这些学界名流出入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但吃得高兴,还听了一肚皮掌故。虽然他自谦只留下一点“雪泥鸿爪”的记忆,但透过文字,还是能看出年少时耳濡目染熏陶出的常人难以企及的幽思和妙赏。
赵尔丰
《老饕漫笔》中,赵珩记录了天南地北各色菜系许多美食,但依我看来,写得最好的,当属北京名吃和江南菜肴。在他笔下,这两地菜色是最富有生气、得到“真味儿”的,概因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而夫人出身杭州的缘故,对家乡,总怀有更浓烈、更深沉的情感,不由自主流淌而出,便有“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况味。而对其他地方的美食描述,虽也引人垂涎,却终究是走马过客,雾里看花,不甚分明。
我一直觉得,北京菜没什么自己的特色,但厉害之处在于,能改变其他菜系的风格。各地美食汇入北京,都会蒙上一层皇城泥土的厚重感,杭帮菜少了鲜嫩水灵,广东菜少了清爽回甘,四川火锅少了麻辣劲道,总之如同被“噤言”一般,哆哆嗦嗦收敛了浑身最有特色的部分。但在赵珩笔下,四五十年前的北京美食真是太有吸引力了:有以清汤小包、热狗、奶油栗子粉等出名的西餐店“吉士林”;有擅做小碗干炸(炸酱面)、家常饼、一窝丝(油酥饼)的小餐馆“灶温”;有经营苹果烤鸭、奶汁烤鲈鱼等浓郁地道俄餐的俄国老太太私房(地点不为人知,必须熟人引荐才能吃上);还有烤菜和焖罐做得出色,始终以挂釉陶罐小火焖熟牛肉、鸡肉的“华宫”等。每家馆子的特色他都如数家珍,尤其是跟着不同的人去,还会有不同待遇,让人感慨饭馆也如阮籍一般会使“青白眼”。
一窝丝
豆汁儿、焦圈和咸菜
一些北京风味小吃在赵珩笔下也注入了“灵魂”,比如伊府面、爆肚满、京式月饼、油酥萝卜丝饼等,都是路边的寻常吃食,却写得很“入味儿”,读了文字,似乎真切地品尝过一回。尤其是他回忆第一次喝豆汁儿,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兴冲冲跟着张学良的弟弟张学铭先生和朱启钤的儿子朱海北先生一同到隆福寺西配殿的豆汁儿棚,结果豆汁儿端上来,竟然是灰绿色的,泛着一股酸馊味儿,他立马想逃,可两位先生就着焦圈和咸菜喝得津津有味,又瞪着他说“好喝极了”,他忍不住抿一口尝尝,像醋和泔水的混合,实在没法推脱,索性捏着鼻子一气灌了下去,此后二十年再未沾惹。直到后来有次跟着一位京剧演员,听他从豆汁儿的制作和工艺讲起,一直聊什么时候喝,以及喝的方法等,遂勉力再试,果然豆汁儿的味道在口中渐渐起了变化,一碗喝完,口齿回甘,妙不可言,从此喝惯了这个味道。可见年纪真是最好的催化剂啊,很多少年时无法接受的口味,老来一一变更。想起我19年10月到北京培训,同屋舍友也买来豆汁儿和焦圈尝鲜,邀我同享,两人皱着眉头尝了尝,实在欣赏不来,只好全部倒掉。或许再隔上几十年,我也能如赵珩先生一般,品出个中滋味吧。然而我并不想那么快地老去,所以喝不惯也是种福气,要珍惜~
以上都是作者在外面吃过的好东西,但书中最有特色的几篇文字,还要属他写家中的饮食。赵珩出身名门,祖辈声望尤甚,解放后依然蓄养家厨。他长到十四五岁间,家里一共换过四位大厨,其中厨艺最为精湛的当属第一代淮扬菜大师傅许文涛,拿手菜是红烧狮子头、炒马鞍桥、荸荠炒青虾、枣糕、淮阳烧麦和核桃酪等,都是正宗淮扬菜色,从煎炒烹炸到面食细点无一不精。可惜后来某次因一道菜受了批评,和赵珩的祖母起了争执,冲动之下,愤然离去。等气头过了,两厢虽然都有悔意,可谁也拉不下脸讲和,许文涛索性再没有回来。每每看到老一辈故事里这样决绝的场面,总是心生惋惜,恨不得隔空替他们做个和事佬,消解误会,打开心结。然而这正是那一代人的坚持和执拗,于他们而言,体面和尊严远比物质生活重要得多,宁可将错就错,打掉牙齿往肚里吞,也绝不降低身段,委曲求全,倒也刚烈痛快。
赵珩的夫人吴丽娱是杭州人,治隋唐史之余亦擅烹饪,尤以干炸响铃、油焖春笋、生爆鳝片、八宝鸭子等最为拿手。其中八宝鸭子一道十分费工夫,要先将鸭子开膛洗净,再将糯米、火腿丁、笋丁、开洋、香菇丁、芡实、白果、豌豆等拌匀填满鸭肚,用线将鸭皮缝好,放入砂锅中,加绍酒和酱油炖到烂熟,剖开吃时,鸭肚里的“内容”与鸭的鲜、香融为一体,宾客无不叹绝。印象中王世襄还是扬之水在谈吃的文章中也提过这道菜,称赞不已,可见确实广受好评。连我这种平素对鸭子避而远之的人,也不禁神往,想尝尝“内容”的味道。
书中还有段文字让我眼前一酸。赵珩在写“灶温”这爿小店时,提到了陈梦家,说“灶温”是他推荐的。如今,或许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了,但当年陈先生作为新月派的后起之秀,与闻一多、徐志摩等大诗人比肩而立。徐志摩飞机失事后,新月诗派风流云散,他转而研究考古学,也是著述颇丰,开一代之先河,可惜文革中不堪受辱,自尽而亡。赵珩是真的从心底里爱重他、怀念他,斯人去后近五十年,依然念念不忘,每每提起,总说陈梦家长衫落拓、潇洒自如,知识渊博,平易近人,而且从不把他当小孩子待,每每领他吃饭、看戏、捧角儿、说故事,都让他十分快乐。“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一个人离世后,还能以这样温暖的形象存于另一个人心底,暮年之际,旧事重提,依然焕发童真和期待,何其有幸!绵延的情感能跨越山海,续接时空,在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流转中,留驻一点永恒的思念,足慰风尘跋涉之苦。
陈梦家及其夫人赵萝蕤
走笔至此,愈觉赵珩“文笔清淡含蓄,文品平实端庄”,没有大喜大悲,却把经年见闻掌故娓娓道来,虽是在聊吃食,却饱含思恋缱绻的“人情味儿”。相比之下,朱家溍先生的序言倒显得有些板正,不够吸引人。他一本正经地探讨某种食物应是什么模样,用什么食材制成,又孜孜不倦补充赵珩未曾触及的部分细节,颇有写《故宫退食录》的严谨考证。可是,谁关心这些琐碎的分歧和争执呢?“尧舜生,汤武净,桓丑文旦,古今来几多角色;日月灯,云霞彩,风雷鼓板,宇宙间一场大戏”,不过看些人世的热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