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人到无求品自高(外二题)

游戏主人《笑林广记》,云南人民出版社。

人到无求品自高

千金子骄语人曰:“我富甚,汝何得不奉承?”贫者曰:“汝自多金,干我何与?而奉汝耶?”富者曰:“倘分一半与汝何如?”答曰:“汝五百我五百,我汝等耳,何奉焉?”又曰:“悉以相送,难道独不奉我?”答曰:“汝失千金,而我得之,汝又当趋奉我矣。”(游戏主人《笑林广记》)

有这么一首对联:“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大概就是知足常乐、无欲则刚的意思。人不可能没有欲望、没有追求,也不会永远安于现状,否则人类恐怕至今仍然浑身上下长着野毛,呆在森林里吃烧烤,随地大小便,不可能达到今天这样的高度文明。鲁迅先生说得好,“不满是向上的车轮”,没有这个车轮,大家只好等死。这是硬币的一面。另一面是,人的欲望和追求永无止境,无穷无尽,如果不加以理性的节制,也有可能导致人的挫折、失败、绝望乃至灭亡。有一个成语叫做“名缰利锁”,意思是说,如果人过分地看重名利,就会像牲口一样被绳子牵住,像囚犯一样被枷锁锁住。所谓“无求”,其实也是“有求”,按照我的理解,就是追求心灵的自由与超然,摆脱名缰利锁的束缚,不受身外之物所累,不受别人驱遣和奴役。笑话里的穷人,就达到了心灵自由的境界。他当然也需要钱,但并不为金钱所累,那个阔少爷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反倒是阔少爷身陷金钱魔障的重重围困之中,处处受穷人牵制,威风大灭,气焰顿消。不少权势中人,表面上风光得很,实则疲于奔命,这么说有些“精神胜利”的味道,却也是客观事实。

憨斋士《笑林博记》,见《中国历代笑话集成》(第五卷),时代文艺出版社。

谁也不比谁优越

某家设席,同上坐者二人,一瞎左目,一瞎右目。已而有客近视者至,竟坐席前。良久,私问同席者曰:“上席那阔面孔的朋友是谁?”(憨斋士《笑林博记》)

笑话是我国民间文学的一种样式,源远流长,历史悠久。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声口相传和文人墨客的艺术加工,不少笑话已经成为文学精品,或滑稽,或幽默,或揶揄,或讽刺,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和美的享受。当然,也有一些笑话不怎么高明,最坏的毛病就是喜欢拿残疾人开玩笑,攻击他人先天或者后天的生理障碍和身体缺陷,并以此为乐。比如有一首诗是嘲人近视的:“笑君双眼忒希奇,子立身边问是谁。日透窗棂拿弹子,月移花影拾柴枝。因看画壁磨伤鼻,为锁书橱夹住眉。更有一般堪笑处,吹灯烧了嘴唇皮。”(冯梦龙《笑府》)真是句句尖酸,字字伤人。约翰·莫瑞尔(John Morreall)指出,一个人通过与别人的弱点作对照,会在突然之间产生一种优越感,从而洋洋自得,哈哈大笑,这就是幽默理论中的“优越论”。但是,取笑别人的生理障碍和身体缺陷,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为幽默,而是刻薄的恶作剧。每个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都享有同样的尊严,不因生理上的残疾病患而有所区别。没有谁天生就比别人优越。那些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人,对别人的不幸缺乏同情心,缺乏人道主义,缺乏人文关怀,他的精神是扭曲的、病态的、不健全的。这种精神上的疾病,窃以为比身体疾病更可怕。

独逸窝退士《笑笑录》,岳麓书社。

古人的行为艺术

魏时诸王及贵臣多服石药,往往石发。乃有热者,亦云服石发热,时人多嫌其诈作富贵体。有一人卧于市,宛转称热。众怪问之,答曰:“石发。”众曰:“君何时服石?”曰:“我昨市米,中有石,食之,今发。”众大笑。(独逸窝退士《笑笑录》)

“石药”即“五石散”,大概是用五种石末配制而成的一种毒药,人吃了会浑身发热,弄不好还会中毒身亡,但魏晋时代的有权人和有钱人相信吃五石散能够长生不老,所以照吃不误,“服石发热”遂成为风靡天下的“富贵病”。虽然是病,却是富贵的标志,所以又有很多贪慕虚荣的人到处瞎嚷嚷说“服石发热”了,借此炫耀自己是富贵中人。忽然有一天,一个人躺在大街上,装出热得要死的样子,人家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肚里的石头发作了,又问他什么时候吞的石头,他说昨天买米,米里掺有沙石,煮了一顿饭吃,结果就发作了。——现在有一个时髦的词语,叫做“行为艺术”(Performance Art),而且有不少人觉得,一群男女把衣服脱光了在草地上躺成一个圆圈,就叫“行为艺术”。依我看来,这种集体裸睡只有“行为”,没有“艺术”,最多不过是低层次的艺术。像那位躺在大街上高呼“服石发热”的仁兄,才是标准的“行为艺术”表演者,因为他的行为具有强烈的讽喻意义,是对时弊的针砭。这种针砭有没有效果呢?《太平广记》对这件事情的记载较为详细一些,其中提到,“自后少有人称患石发者”,可见不但有效,而且效果甚佳。

又,《资治通鉴》卷209:“中书侍郎兼知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崔湜、吏部侍郎郑愔俱掌铨衡,倾附势要,赃贿狼藉,数外留人,授拟不足,逆用三年缺,选法大坏。”这里说的是唐中宗时选拔、任用官吏的腐败情形。吏治的黑暗,催生了“行为艺术”的大师。且看张鷟《朝野佥载》:“郑愔为吏部侍郎掌选,赃污狼藉。引铨有选人系百钱于靴带上,愔问其故,答曰:'当今之选,非钱不行。’愔默而不言。”官场乱七八糟,有位先生实在看不过眼,就把钱捆在鞋带上,边走边说:“这年头,买官卖官,真够黑啊!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按照我的标准,这位先生就是“行为艺术”的高手。当然,他讽刺的对象是官员,而根据感性经验,官员的脸皮一般比平民的要厚,羞耻心也相对要少,所以,他取得的效果就比不上讽刺平民假装“服石发热”的那位先生了。不过,他还算是走运的,因为郑愔只是“默而不言”,没有把他抓起来,打个屁股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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