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竹园之死|原乡
被砍伐掉竹子杂树后的燕竹园,远处没被砍的,是我家的杂树
4月3日回江南故乡,傍晚到家,放下包,跟在家灶台上忙乎的弟弟打了声招呼,便去往屋后老村宅前的那片竹园。
一篇荒芜。正是燕笋上市的时候,原来的一片燕竹全砍伐了,不见一根竹子,一株春笋——后来母亲跟我说,边上有两株燕笋在草窠里用杂草盖起来了——翻开的土地上种上了一行行的小说,毫无春日的气氛,倒像是肃杀的冬日,只剩下尽西头,一片杂树,还有些春天的绿意盎然——那是我家原来的竹园,不过自从1990年代燕竹被化工污染毒死后,父亲和弟弟没再栽种竹子,而是种了些树,朴树,榉树,油树,杜仲,水杉,还有些杂树。村东头原来片茂密修长的淡竹园,也是一片荒芜,只剩下一小片,坚守在那里,那是我家和堂叔家以及村里一户人家的淡竹园,也是我们西朱西仅剩的一片淡竹园。
前些日子弟弟电话我,说大队要求把竹园杂树伐了,父亲弟弟不同意,我自然也不同意。父亲问伐竹子的理由,大队干部说,为了村容整洁。父亲这么大年纪还第一次听说村里的竹园杂树不整洁,影响村容。父亲骂了两句,扭头就走。村里大多数人家贪小便宜,基本伐了,只剩我们两三家拒绝。因为不同意,大队也就不敢硬来。原来翠竹葱葱杂树茂密的园林,如今就像癞痢头一样,刺眼夺目。
被砍伐掉的淡竹园,不远处仅剩的淡竹园,分属于我们三家拒绝砍伐的人家
父亲七十好几第一次听说竹林杂树影响村容整洁,我走过大江南北,翻遍纸上江山,也从未听说过竹林杂树影响村容整洁的!
《世说新语》载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王羲之的儿子借住人家,都要栽上竹子,在他眼里,不可一日无竹。
唐人王建有诗云《乞竹》:
“乞取池西三两竿,房前栽著病时看。
亦知自惜难判割,犹胜横根引出栏。”
视常州乃君子之邦的苏东坡关于竹的言论更是代代相传:“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竹子虚心劲节,风雪苍翠,月夜疏朗,清雅脱俗,千百年来,中国的文人写下了无数赞美竹子的美好篇章。如果说文人雅士对竹子的热爱可能会带有个人偏好,以竹明志,但是,在江南,任一个历史形成的村落,没有不见竹林的,最穷的村子都有竹林——我少年时随父叔走过故乡四乡八村,从未见过没有竹子的村子——晚上和父母吃饭时,父亲说,旧时相传,村子被竹围,风水好。这个说法,跟文人雅士的认知几乎是同源的。
我们西朱这个村子,先祖从邵氏手上买下此地,从此筚路蓝缕,开枝散叶,成就一方风气。我们村虽小,但屋前屋后,皆有竹园,屋前是燕竹园和淡竹园,屋后是刚竹园和淡竹园。我们家竹园不大,但既有燕竹园,又有刚竹和淡竹园。这个坐落在竹园杂树中的小村子,应了父亲风水好的说法,如果不是政治动荡侵害,生活倒也安宁富足,也曾出过不少读书人。
村前的燕竹园淡竹园里,夏日我们曾经度过多少美好的午间!多少竹子被我们攀爬过,多少竹子上,刻上过我们的名字!春天我们偷过笋,秋天我们仰赖竹园掩护,打过人家的枣子柿子香橼;我们掏过多少鸟窝,赶过多少竹蛙抓过多少蛤蟆!春天,春雨的夜里,静下心,我们能听到春笋拔节的声音;夏日竹园不仅给我们夏日带来清凉,竹叶还是我们夏日烧茶的好料;冬日大雪覆盖后的竹园,又是一番顽童耍酷的好地方!
淡竹修长,韧性好,是做小型器具比如小竹篮筲箕的好材料,也是土制鱼竿的好材料,淡笋发得晚,通常要到4月底五月初才出;刚竹最挺直硬朗,但笋苦涩,竹子适合做锄头铁耙柄;
燕竹的竹子无甚用,只能用作晾衣杆,但笋最好,是故乡最早上市的笋,所谓春笋,其实主要指燕笋。康乾下江南,食单里多有燕笋;乡邑前辈有清一代大诗人黄仲则夜寓北京法源寺,早春二月,北方雪花飘飘,贫病中的景仁先生,突然想起江南故乡,作《摸鱼儿·雪夜和少云,时同寓法源寺》,云:“江乡风味。渐燕笋登盘,刀鱼上筯,忆著已心醉。”景仁先生的燕笋刀鱼之思,堪比张季鹰的鲈鱼莼菜之思。景仁之思乃春思,季鹰之思乃秋思,都是乡思。
设若故乡都为了所谓村容整洁,把燕竹砍了,何来景仁燕刀之思?这不就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么?
所以,故乡竹园,既成风景,也堪实用,实在是高洁而又有实用价值的好东西。
后来乡镇企业勃兴,故乡多化工厂,以及烧砖的砖窑,故乡的竹子成片成片死去。不是熊猫咪咪里竹子开花死去,而是死于环境污染。至于谁是竹园成片死亡的罪魁祸首,至今没有权威说法,连说辞也没有。乡民们都是眼睁睁看着竹子莫名死掉的。房前屋后的竹园,最先消失的是刚竹园,接着是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夏天乘凉娱乐的天地燕竹园,只剩下一片淡竹园,苦力维持,但新竹子很少了。
后来苏南模式改弦易辙,污染严重的化工厂织染厂窑厂逐渐关停并转,白头回翁来了,新栽下的燕竹活了,而且很快又长成一片了。我跟弟弟说,在如今的楼房前择一块地,以及在村后的老刚竹园,栽一些竹子吧,功成不成,都要回家,于此老吾身。雅,居要有竹么。王昌龄有诗云: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
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龙标夜宴》)
燕竹种下到出笋,需要三年时间。三年间,不用操心,它自会生长,操心,也就是冬天填点土而已。
但是,伐掉,却只要一瞬。“五块钱一个平方,短寿哇,就让它长着么都好看哇”,弟弟跟我嘟囔。父亲说,以后,要晾衣服的竹头都要买了哦。我没有想到,故乡的竹子先死于穷怕后的贪婪和无知,如今好不容易活了过来,却又死于地方的愚蠢和别有用心,而且,竟然如此颟顸:“为了村容整洁”!
茨维塔耶娃有首题为《乡愁》的诗,这个曾经流亡异国最后在自己的祖国无法生存自杀的天才女诗人,在这首诗的最后写下了这样几句话: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对我无足轻重,
一切我都无所谓,一切我都不在乎。
但,倘若在道路旁——出现树丛,
特别是那——花楸果树┅┅”
套用茨维塔耶娃的这几句诗,如果故乡没了竹园杂树杆棵高埂,也就成了陌生的家园,一切都无所谓了。
“子猷没后知音少,粉节霜筠漫岁寒。”(贾岛)
这种砍伐竹子的蠢举,真是愧对常州这个文物旧邦的名头 !
(注:后来了解到,此番做法,是基层的无知愚昧所致,非地方政策,应该会被阻止。而那些被砍伐的竹园,只要竹编没有被彻底砍尽,过两三年,又会是郁郁葱葱一片)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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