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笔记 | 指尖:在塘河上

行旅笔记

想那日,阳光好照,一坡的瓯柑林里的果实,宛如燃烧的火焰,小小的,亮亮的,暖暖的,可不是吉祥如意的意境么。

在塘河上

文 | 指尖

月光

大雪封城,航班取消,临时改签。老天与我,布下难题,我与我,对峙而立,胜负不定。

九小时后,坐在机舱座位上,感觉像预言兑现,有庆幸,喜悦。

机窗外黑沉沉,灰茫茫的,整个北方,陷入到雾和寒里。城市灯火,消弭不见,只有厚厚的云层,托着离开的时辰。约半个小时,窗外朦胧有光亮,细看,机翼上竟挂了大半个明月,仿佛亮眼,忽上忽下,隐隐现现。隐时朦胧,现时明亮,它跟机翼在捉迷藏吗?或者,是与我作伴,免此行孤单?一时,心思全在月上,看它来了,去了,叹一声,喜一阵,路途安顺,倦意全消。

那晚温州无月,从龙湾国际机场,到奥林匹克酒店,灯光,商铺;商铺,灯光,一路亮如白昼,红尘可人。

吉敏在灯下,妩媚清雅,轻舞飞扬,宛如明月朗照,仙女下凡。

隔日,温州去往乐清的路上,猛抬眼,又见月,挂在瓯地的黄昏,不倦不熄,亦步亦趋,随车急行缓停。

跟习习说起飞机上的那轮月时,仿佛清冷洁白的光,透过云层,照见雪里广袤的北方大地,大地上的羊群和马匹。车窗外那轮月,刚巧,就挂在她微卷的头丝上,像一朵红绢发卡。

谁提议说咱们唱歌吧,童年,乡间小路,莫斯科郊外的黄昏,红莓花儿开,山楂树……来自遥远青春的回忆,一点点,一缕缕,渗入车厢的角角落落,若隐若现的面容,亮晶晶的眼眸,恍惚忧伤如水,无边无际地淹没这群老着的人。后来就开始唱月亮,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们都看到了窗外的月,快要满起来的月,它的光芒,微弱而持久地照进来。

是农历十四日。

米酒

最好喝的酒,是“一撮毛”酒吧里自酿的米酒,入口微温,微甜,妥帖的,让人内心柔软,眼底潮湿。

想起晋地的竹叶青酒,粘,滑,入喉香醇,有甜味,相似之意。

据说,此酒看似清淡,实则醇厚,但只喝醉,后劲十足,结果不堪。歌里有,只有醉,才学的会。诗又云,酒不醉人人自醉。言语中,似乎有人喝醉过,那是西湖泛舟,一群文人仗着酒后逍遥,做了好诗。赵瑜兄说起,全是感叹。诗酒趁年华。有时,也趁兴,趁机,趁再不来的时光。

酒吧里,随处可见马叙兄的画作,“一撮毛”的醉态,空灵、不羁、高蹈、无忧,每一泼墨,每一勾连,极尽恣意傲气。

我们同时将一张照片发在微信上,然后偷偷笑。那是酒吧里的卫生间,土墙上,它自己说:我是茅房!其憨娇态度,世无第二。

遥远的瓯地,风物,人情,安静地从千年前走近,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黑陶兄有安静的气质,他的笑、笃定、谦恭,充溢在每个细微的表情和举止中,有面前米酒的质地。

郑愁予先生跟我们碰杯,说,我们都是尘世的过客。目光里,隐隐的水意。

台上,庞培兄弹起吉他,他是刚饮尽杯中酒吧,声音中,全是醉意。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酿成美酒,年轻的我们曾喝醉过,写下诗歌,歌颂生命和爱情。

一时,酒吧里的灯光、水墨、木桌、陶罐、酒水,连同陈原兄刚剥开的田螺,全部消失。所有的人,无论是忧郁的,还是热烈的,无论是忐忑的,还是从容的,都融入到庞培兄的声线里。

是我见过的,最庞大、最动容的一次演唱,众声皆亮,众容皆美,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汗的心儿醉了,然后,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塘河风

小南门码头,有市民晨练。我们仿佛群鸟,声声聒噪,扰了瓯地安晨。

站到码头,凉风扑面,人有些冷。游船在水面小幅度漂移,仿佛原地待久了,急切的意味。

一行人上船,舱内,一缕阳光自窗中来,瞬息寒意殆尽,温暖如春。

长条桌上,摆得满满的,不过寻常水果、干果,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竟有满腔美意。儒雅俊朗的柏田兄拿手机替它们拍照,姿势小心,可怜,怕惊着、吓着的意思,仿佛初面的深闺女子。

后来,便出了船舱,看灰蓝的河面上,船行留下的漩涡。

风侵骨头,牙缝中均是冷意。早几年,早春,在太湖,船上亦瑟瑟然,那时明白,南方的风,到底是与北方不同。北方的风,声音大,气势大,动不动就携沙裹土,如刀似剑,步步难行,仿佛莽撞大汉,脾气火爆。南方的风,安静,文雅,似冷艳女子的目光,锥心的寒意,蚀人骨头。

岸边有垂钓者,架了三、四根钓竿,人却静静地望着河面。

南塘河曾是一条海峡,渐演化成浅海,泻湖,入海水道。有记载说,南宋时,温州太守沈枢,倾财力,发动民众,整理疏浚温州至瑞安的七铺塘河,长达七十里,修缮河东岸的石堤,铺设石板,辟为南塘驿路,并在河里,遍植莲藕,南塘因此有“旧时驿路,百里荷花”的美誉。

遂于水面细细搜寻,那荷花踪迹并未曾见,倒是榕树茵茵,枝垂叶展,颇是葳蕤,一半水里,一半水面。植物总是教人安心的,它在,即昭示生命的久存和幸运。后又见水面一田一田的红花,也不知什么花,有美人蕉般的大叶子,又不像,只是那些花,红的明朗而自在,在冷寂的阳光中,浅笑嫣然,舒展有序。

过几座桥,桥上晾满棉被,花色的、纯色的,干净的、污浊的,这种私己无谓的袒露,又似将最隐秘的东西刨开来的意思,成为塘河一道亮丽的民俗风景。

桥两面,当然全是人家,错落有致、新新旧旧的民居,俨然烟熏火烤过的旧画,污浊中,有安恬随顺的美意。

一时,赵瑜兄又生雄心,要在南塘的河岸上,开一家酒吧,远不止如此,他还要每日面对山光水色,市井人家,喝酒,吟诗,写字。

舱内,庞培兄打扮成喇嘛样貌,沧桑之美。前日微信上,有过他一张二十几岁时的照片,秀气,婉约,玉树临风。时间不是刀,该是粉碎机,它是要将一个人的外貌,磨成其他相,然后,让他的内心,在苦难中,抵达纯良。

透过船舱看外面,窗户成为一个个现成的画框,画框内,马叙兄将众人嵌进去,我们在画中,在南塘河上,在渐缓渐熄的风里,在一河碎银子般的光影里。

白鹭

船至城外,水面愈行愈阔,近白象,但见山影入水,加上周遭建筑点缀,塘河水,端得多了几分仙气。

山是吹台山,相传,为王子晋吹笙之所。

又一番传说,凡胎肉眼,见不得天香国色,只编个好心意,让尘世多几分寄望。所以,传说多与神仙有关,王终要成仙,他必得天生有绝艺,即凤凰之鸣。凤凰为何?它跟龙一样无影无行,古人要有神鸟,托付愿望,便有凤凰。凤凰原本是两只鸟,雄为凤,雌为凰,据说,它有鸿雁之头,麒麟之臀,蛇之颈,鱼之尾,龙纹,龟躯,燕子的下巴,鸡的嘴,身如鸳鸯,翅若大鹏,腿似仙鹤,众鸟集成。王子晋可学它的鸣叫,那得人间仙界走几遭,才有得遇、亲闻、学成、模仿的修为?他常于伊水与洛水间游漫,技艺日渐娴熟。后经浮丘公接引,同至嵩山居住。家人遣恒良寻他,他便说,请转告家尊,七月七缑山约。相约之日,缑山上,云深雾重,但见白鹤飘摇而至,上端坐一人,衣袂飘飘,仙风道骨,可不是神仙王子晋么。

吹台山,正是当日王子晋歇息之地,在此,他以凤凰之音,引鸟兽仙人前来聚合,所以,山名吹台。

明永乐《乐清县志》有:周灵王子名晋,世传来游邑西山,吹箫于山顶,沐箫于山泉。据说“乐清”县名,亦来于此。

船行缓缓,人声朗朗,风止浪息,窗外山影处,有白色大鸟盘旋,一会,擦着水面滑翔,一会,又上了远处收运瓯柑的小船,船上,有人正将一筐瓯柑挤入,褐色的竹篓里,有一层金灿灿的颜色。

问亚洪,可是白鹭吗?

白鹭,是柯平老师推荐的诗,来自德里克。

出舱门,甲板上,只有习习一人,阳光,波光,椅子上的她,仿佛一只停歇的白鹭。

“这只鸟泛出一种幽灵似的白光。

此刻正值中午或傍晚,在草地上。

白鹭一起静静地向高处飞翔,

或者航向海绿色的草地,如同一场划船比赛,

它们是天使般的灵魂,像约瑟夫的灵魂一样。”

蓝夹缬

温州南戏,《琵琶记》最有名,博物馆有人塑,场景,栩栩如生,宛如真容。有一出《王魁》,亦是最早的南戏之一,取材于汉代民间传说,晋剧中,亦有《打神告庙》,说的也是王魁负义之事,每见桂英素缟麻衣,悲痛欲绝,总令人伤怀。据说,此剧有另外版本,王魁伤命前,请道士作法,道士见王与焦发丝相系,遂明白,天意难违。既是天意,王魁终有一死,而天意的死,便多了几分与人与世的暖意和明朗。

扭头,见玻璃柜里陈列有两块板子,似砖石,又似木板,上有纹路。边上标签,原来是做蓝夹缬的模子。又见从顶上垂下来一大条蓝印花布,蓝白相间,蓝是靛蓝,白是青白,触之,厚,实,沉,纹路粗矿,经纬分明。他乡遇故知,心下一喜。

早年间,约十几岁吧,第一次逛商场,在一卷蓝印花布前止步不前,央求母亲买了,回家,却舍不得用掉,一直珍藏了几十年。有朋友去染坊,拍下照片,一条一条飘动的蓝印花布中,隐约有大染缸,她在其中,探出一张白脸,也像印花布。心下有莫名的喜欢,仿佛她是我自己。

物总是死板无情的,于它的喜爱,却不自觉。晚上灯文化博物馆里,又与几十年的物件相遇,熟悉的昏暗感,让人错以为走回了从前,那时窗外,北方深冬,呼啸的风,试图将火苗吹灭。温暖更像一种感觉,比起记忆,火焰无法驱寒。

空调上铺着一块蓝夹缬,心中一动。

与习习的目光碰到,会心一笑。对花朵,对布匹,对自然的喜爱,似是天性,每个人,到了最后,会遇见初心。

蓝夹缬的染料,来自我所熟悉的板蓝根。寻常日下,板蓝根是药材,它在每家每户的药箱里,预防也治疗,人们头疼脑热,一般病症,均是它的职责,未料,它竟有漂染功能。蓝草于水中与布匹相遇,再经氧化,遂成靛蓝,且不褪色。据说制靛工艺非常复杂,包括靛青打制,花版雕刻,蓝夹缬印染三道工序,而每道工序,均是一门独立的手艺,一个人,是无法制成蓝夹缬的。这种无规矩,凭经验和默契的印染,使蓝夹缬们有微微的差异,即便同一个匠人,也无法做出相同的蓝夹缬。如此说来,每块蓝夹缬都有不同的气息、温度,乃至心境?那么,人与蓝夹缬,亦有命定吧?

便渴望有一块蓝夹缬,用做被子,桌布,门帘,或一件褂子。来自沁人心脾、安抚人心、敦厚温柔的药物之蓝,会不会,袭我满身药香?驱散一生的病痛?

自古以来,温州气候温润,草木茂盛,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亦或,其中也有蓝夹缬的贡献,它在,方可保瓯地人一世安康,羡煞人也。

可惜的是,曾经繁荣的制布业,于新世纪渐渐消失,且面临失传的危机。吉敏淡淡说起,眉目间,有幽深的哀愁。

无边夜色,在外面的湖里弥漫,仿佛有乌云,定睛又不是。

出门,一尊石佛,在灯光里,微微颌首,蔼然微笑。

瓯柑

隔着塘河,低矮、稠密、墨绿的柑林,像高城山的苹果林,有找牌子的冲动,牌子上歪歪斜斜写着数字,是苹果的价格,后面,曲曲折折的小路,走出了红艳艳的苹果。瓯柑,却是通过塘河、船、赤臂的收柑者,走到我面前的。

瓯柑个头略大,皮糙,厚。初尝,淡甜,细品,有苦味,齿颊留甘,森森正味,到柑肉入喉,清香直落肠胃。

惯常柑橘,甜酸不一,吃罢,舌酸喉腻。瓯柑不同,那清苦淡香,一路迂回,是要贯穿整个行程的。

瓯地自古出瓯柑,有千余年栽培历史,叶正则有:对面吴桥巷,西山第一家。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瓯柑于初冬收,存放颇讲究,要择既通风好,又密封的房子,地上铺稻草,果实堆其上,高度不可超八十厘米。瓯柑曾为历代朝廷贡品,民间有“端午瓯柑似羚羊”之美谈。据说,端午,为瓯地之重节,与春节、中秋、冬至并称四节,想来,最好的,都要留到节日里,与天地神,共享。

出泽雅古道,到柑园,便见漫山橘树,墨色森森,果实累累,一行人入园摘柑。柑不易摘下,最好用剪刀,一来果梗粗硬,不便摘,二来使剪不易伤根芽,来年好开花结果。想来,从初生,至成熟,它亦倾全情、动全力过,所以才有若焊上去般的吸附。那种不分开的意思,真让人不忍下手。

据说橘树开白花,小而碎,是听来的。花开我未来,果熟我乍到。好的安排,或许才是天时地利。

陈原兄的柑,摘到口袋里了,习习的布袋子里,也有十几个。我只摘了六个,便觉很够了。

好东西,不宜太多,人有恶缺,越多,越不珍惜。

喝过瓯柑做的酒,吃过瓯柑做的饼,清香的甘意,仿佛早上的明爽,夜里的寒意,陡然间,看着了山河大地,星辰大海。

直到离开瓯地很久,吉敏在微信里贴出照片,一张蓝夹缬的桌布上,金色的瓯柑,喜滋滋的跟她的茶盏相配。

他们一直喊它大吉,意思中,有无限美好和希冀。想那日,阳光好照,一坡的瓯柑林里的果实,宛如燃烧的火焰,小小的,亮亮的,暖暖的,可不是吉祥如意的意境么。

配图:指尖 / 编辑:闺门多瑕

指尖,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等多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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