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丨洛阳白马寺:铜钟声内悟佛哀
我与白马寺的初见,兴许该算在老舍留下的一句:劫乱今犹昔,焚香悟佛哀。
唇齿间仔细念过“佛哀”两个字,总觉得不敢念重,似是一旦念得重了,就要唤醒了这两个字里凝结的苦痛。这并非是活在无忧中的人所能写出的诗,这只能是得见战乱之后的人才能写下的诗。而老舍所去的能悟佛哀的地方,正是这所重建于劫乱之后的中国第一古刹,迄今已存活过两千年的,白马寺。
01 守护
长林古木,葳蕤成丰。
始建于东汉时期的白马寺,坐落于河南省洛阳市东郊。东土之地素来是古文明发源地的代名词,而同为东之方位,白马寺似乎也于冥冥中承继了东方的力量,在中华悠悠文明的发源里承担了相当重要的地位。
据传,东汉永平七年,汉明帝刘庄梦得西方金人,梦醒后大喜,便遣使前往西土取经。三年后,两高僧及一白马携佛经抵达国都洛阳。
汉明帝感白马驮经之功德,令在洛阳修建了中国第一座官办寺院,并为其命名,白马寺。自此,白马寺拢八方高僧,译汉文佛经,在这一方佛地上,诞生了中国第一部中文佛经、第一条中文戒律,更在其后百年间,有一百九十二部,合计三百九十五卷佛经在这里译出。白马寺使佛教之释义从巍峨难察的深宫走入山脚民间,从此普度众生。在佛语中,“祖庭”是指佛教宗派祖师常住、弘法或归葬的寺院,因此人间有人便将白马寺称为中国佛教当之无愧的“祖庭”,且另有一专称为,“释源”。到如今,已成了世界著名伽蓝地。
汉代政治家晁昏曾提出,在选择城址时,有“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正阡陌之界”的说法。两千年过去,白马寺经过多次修葺,也仍旧按照这一说法坐北朝南,今占地四万余平,不得不说其广袤。
青袖拂青株,拂过一路绿荫,入目便是一片广场。灰白长方石板平铺于地,朱红色的正门上方是白马寺的青石刻,是如今已少有的东汉末年的遗留物。佛门有讲究,白马寺的门属于牌坊式的一门三洞的石砌弧券门,为象征佛教“空门”、“无相门”、“无作门”的“三解脱门”。两座石狮子昂然而立,可引人注目的却该是分列两侧的大小等同真马的两座石雕。石雕是低头负重的白马。若不知情的人见了,多半要以为这便是白马寺的白马形象。
却是不然。
这两匹马并非是东汉时期的塑像,而是白马寺的住持德结大师在上世纪,从北宋右马将军魏咸信的墓前搬来。住持搬马的因由兴许已不可考,但这两匹宋代的“良驹”却自此在白马寺安了家。这右马将军墓前的石马本该是守护兽,是桀骜之物,可如今白驹过隙,倏尔而落,来往同其对视,却是奇妙般的平和之态。
好似那战死在沙场的良驹在踏过万丈红尘后得遁空门,从此也六觉清净,修得灵台清明了。
02 虔诚
白马寺并非无名气的小寺,哪怕刻意挑了淡季前往,亦是在银杏翩然若蝶里,能从络绎不绝的游客群里窥得熙攘的往日。进了寺内,若是从上空看,便可看出整间寺庙规整古朴,取中央为轴,呈长方之状,建有佛殿、佛塔与僧房,是典型的“精舍式”佛寺建筑。事实上,白马寺也是我国第一间“精舍式”的佛寺。
“外乞食以养色身,内乞法以养慧命”是使得早期印度佛教徒居于山林树下的信条,后来出现了建设殿堂以供佛的“精舍式”与开凿石窟以居住的“支提式”,由高僧传入东汉并于国都洛阳建起白马寺,虽然经过数度损毁与重建,至今旧址仍未大改。
走在由南到北的中轴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天王殿。白马寺北依邙山,南临洛水,天王殿则飞檐落雁,佛阁巍峨。高大的泥塑天王青红错落,还有明代夹纻弥勒佛像在满殿香火中慈眉善目。往后走,元构大雄殿里有著名的彩塑十八罗汉,用的则是今以失传的元代的夹纻干漆工艺。
兴许前来的游人未必皆有敬畏之心,然而经书的文字是会在心里惊起突兀失措咯噔一声的刹那。我偷偷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看见角落里明黄僧衣的师傅静默的握着佛珠,宠辱不惊。
春风不识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可原来不必去看全洛阳城,单单一个白马寺里的一景一像,都可见得这座千古之都曾经有过的辉煌与灿烂。
03 交融
中轴线左右两侧是重建后的钟鼓楼。高约7米,灰色瓦顶,额枋彩绘。相传,唐、宋年间,佛教盛极一时,僧人们需于早晚上殿诵经。晨光熹微,殿内便击磬撞钟。那铜钟声浑厚悠扬,可传数里,并与洛阳东大街钟楼上的钟共鸣一致,便有“东边撞钟西边响,西边撞钟东边鸣”的佳话流传于洛阳城。本已毁损,但在1992年重建竣工后,晨钟暮鼓的礼佛仪式重现,这曾为“洛阳八景”的“马寺钟声”便重新恢复。
晨间夕暮,白马寺的钟声于千年前唤醒洛阳城,而今,也在浮华中唤醒人心对历史的记忆。
踏上石桥,石狮子与祥龙始终如一的守护着清凉台。登上清凉台,石砌的高台历经沧桑,手扶围栏,峰峦在如雪的云间若隐若现,好似一眼能望断将来。这里其格局自成一体,被称为“空中庭院”,东汉时期,清凉台原是汉明帝少时读书乘凉之处,后成为重要的译经之所,是中国佛教文化的起始点,因此藏经阁便建在清凉台旁边,其发展至今,供奉有泰国佛教界赠送给白马寺的中华古佛,还收藏着龙藏经、中华大藏经、日本大藏经、西藏大藏经、敦煌大藏经等10余种藏经,担负着中外佛教交流之能,更在白马寺内建有多国风格的寺庙建筑。
洁白的塔柱上三重金瓦,金色马匹昂首踏步,是在2010年,泰国高僧拍特实铁哥颂长老与善信瓦塔纳先生在参访白马寺后对泰国佛殿苑进行的重新翻修与扩建,内里的佛重重金身却不巨大,尖顶如云,富丽堂皇。而另一侧,灰白为主的方正佛殿,则雕刻细致,通身同色,犹如西方天国。这些佛院与白马寺一同代表了中外的友好交流,也正代表着佛教中的万物芸芸之理,是千古烟云一日消,一抔黄土掩风流。
寻觅着许愿的古井却到了放生池,锦鲤在撒着余辉的水里扑着透如薄蚕的尾鳍,我才发觉到了齐云塔院。
齐云塔院里的“释迦牟尼塔”,传说最开始是有九层木塔,如今眼前金色塔身在阳光下内敛平和,与旁边角亭、丛林相映成辉的,则是于1175年,为彦公大士重建高一百六十余尺的十三层砖塔。可塔院最大的不同却是里面居住的是女尼。这里是河南第一间比丘尼道场。所谓比丘尼道场,便是女尼修道居住的道场。
“净扫舍利塔,顶礼比丘尼;护持千万劫,心与白云齐”是1992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居士到此参拜时所作,数十年来,这也是齐云塔院安宁的写照。
04 铭记
白马寺的游客不乏年轻人。对于年轻些的人而言,白马寺其实并非是适合游玩之地。洛阳是历史名城,多得是好玩的地界,偏生中国人骨子里似是含着旧意。在时代日新月异里,在勇敢一往无前的与国际接轨里,每一年都会有不同的年轻人来到不同的旧建筑里,在一帧一帧以旧为背影的相片里,领略泛黄的旧年代。
中国大地之上隐藏着无数古建筑,每一个有些许历史感的城市都有仿作的古街巷。可白马寺依旧长生不衰,吸引着无数青年人的到来。
这可能是因为,只有真正的古建筑,才是有根有厚重深度的存在。
老舍在这里写下佛哀。
可佛的哀是不会被寻常人瞧见的心,他写的,约略该是借佛口的,人哀。
东汉初平元年,袁绍领兵半包围洛阳城,并一把火烧尽洛阳周边,燃尽白马寺;西晋永安元年,张方率兵在洛阳城烧杀淫掠,大肆破坏白马寺;随后,北魏末年永熙之乱、唐代天宝安史之乱、唐代末年战火交替、明清之间纷纷扰扰,及至封建败、民国始,白马寺两度败落直至1972年前后持续十年的最后一次重修。
佛音在这里延绵,战火在这里燃烧,每一次重修都与一个王朝息息相关,每一次败落无不与中国吱呀往前走的车声相合。中国的寺庙总会在战乱之时庇护难民,却并不总存在于字里行间。
白马寺的数次毁灭是起伏于中国人的王朝兴灭,因此我们在查阅它的历史时,不会像对近代的外国侵略军一般去心生怨愤。同时,不断在损毁与重建中轮回的白马寺,仍旧如“马寺钟声”一般坚持着千古的梵音与佛骨,在洛阳城的东郊等候着凡俗。这里的墙并不会显露铁骑与狼烟下如指厚的雪白骨灰,也不会显露僧人盘膝在佛前的不屈慈悲。
可瓦砾上的青苔、古井里的深水、断瓦残垣里的绿植会无声的继续生长。
一如城春早木深。
洛阳城是千古之都,而其中的白马寺更是真正活在历史又走出历史的古建筑。这不仅仅是由于它起源于东汉,更因为它历经战乱、屡次重建,却仍能在这四万平的宽阔里,能让人感同身受那被历史车轴碾过后,不会被记述却能被看见的痕迹。
真正活过历史的建筑大抵都如此,烈火焚身,涅槃重生,新的粉刷与雕刻依然携带着当年的眼泪与悲悯。
佛哀,人哀,兴许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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