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28丨让王(2016年天涯旧稿)
让王
让王一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忆。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让王这一篇很奇葩,让我很苦恼,它用了十几个故事,三千多字,讲的几乎是完全相同的一个道理,令我看了三遍也觉得无处阐发。这个道理简而言之,就是许由让天下的道理。为了“财富,权利,天下兴亡的使命”等等外物而危害自己的身体和心性,是本末倒置不值得的。所以如果除了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就每一段只讲讲大概说的是什么,到了文末集中阐发就可以了。
这个故事讲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他说他生病了,需要治病,没有空暇管理天下。如此尊贵的位置,子州支父却不愿意为了它而损害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更何况其他外物呢。可是,也只有不把天下当回事的人,境界才高到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逻辑上,这件事无解,退而求其次,所以天下也每况愈下。我们都知道尧把天下让给了舜,舜接受了,这一接受,境界就下来了。不过他还知道要把天下让出去,他找到了子州支伯。学者考证,子州支父和子州支伯是一个人,所以这个人生了几十年的病,一直在生病,就是不死。可见仅仅是个借口。几十年过去了,他连借口都懒得换一个,还是说自己依然在生病,所以没有空暇管理天下。这就是得道者和俗世之人不同的地方。舜没办法又要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定居在宇宙之中,顺应自然,冬天穿皮毛夏天穿葛衣,有足够的体力来耕种,也有足够的收成吃饱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逍遥,我要天下干什么。可见你还是不了解我,于是就躲进深山里去了。舜又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石户的一个农民。这个农民说,舜为了治理天下,努力工作,非常辛苦。如此刻意有为,可见顺应自然无为的修为还没有到达最高境界啊。于是带着老婆孩子和行李,躲到大海里的小岛,再也不回来了。
这里的道理很简单,我感兴趣的是子州支父,善卷,石户之农,他们三个谁境界更高。按照牌面来看,应该是子州支父境界最高,因为他历经几十年,两辞天下,他仅仅依靠撒个小谎,自己就没动地方,没有改变自己的现状,没有影响自己的生活。而善卷和石户之农都跑了,为了辞让天下而有为,说明这件事对他来说,不是处于无的状态。而是有。有一个标准,就是不接受,因为有标准,所以自己要采取措施避免自己再次遇到坏事的可能性,所以要跑。石户之农应该是境界在三者中最低的一个,跑就跑呗,下大成本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也就算了,带着老婆孩子和行李算什么?当然,按照这个逻辑反推,境界比子州支父更高的人,应该是让尧舜都找不到的人。对他们来说,才能让辞让天下这件事,彻底处于无的状态。打个比方,如果你知道一个秘密,而别人想知道,是让别人根本不知道你知道这个秘密好呢,还是让别人知道,然后问你,你却死活不告诉他好呢。当然是前者,后者都是吴王面前的猴子。不过,石户之农有一个境界很高的表现,别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让王二
大王亶父居豳,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筴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这里讲大王亶父,也就是周文王的爷爷,周民族兴起的奠基人。这四个字读太王旦斧。他的部落居住在豳这个地方,读宾,在陕西省彬县,在甘陕交界,隶属咸阳。北边的少数民族来攻打,大王亶父去谈判,说给你们兽皮织物,好狗好马,珠宝行不行,人家都说不行。狄人要的是土地。土地乃国之根本,该打仗了吧。大王亶父说,看着父老乡亲的弟弟儿子上战场送死,我于心不忍。乡亲们就在这住着吧,做我的臣民和做狄人的臣民没什么区别。不能为了养活人的土地而让人受害,于是就拄着拐棍走了。老百姓扶老携幼都跟着大王亶父离开豳这个地方,在岐山之下建立了新的国家,大王亶父算是爱惜生命的人,他不但爱惜自己的生命,也爱惜别人的生命,这一点很齐物。爱惜生命的人,身处富贵也不会因为贪图别人的供养而伤害身体,身处贫贱也不会为了谋取利益而劳累形骸。而当今的人身居高位的人都害怕失去官职,见到有利可图就舍身拼命去追求。这难道不是昏头了吗。
大王亶父差不多可以算圣人所为了,他不在乎土地和人民,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反而不会失去土地和人民,最终在子孙手中成就周朝八百年基业。
让王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越国人连续杀掉了三代国君,国君的儿子叫搜,他很害怕就跑了。越国没有国君了,就到处去找王子搜,找到了王子搜不肯出来,越国人就用艾草烧烟熏他。他一出来就被放进王车。王子搜说,王位啊,还是不肯放过我啊。他不是恐惧当国君,而是恐惧当国君可能带来的风险和忧患。像他那样就算是不愿意为了国家而伤害自己身体的人了,这也正是越国人一定要让他当国君的原因。和本篇最后几个自杀狂魔相比,王子搜的境界就高一些了,他知道当国君有风险和忧患,但是和自己的生命相比,还是生命更重要,所以还是得出来,不能活活让烟给呛死。这个王子搜,应该就是越王错枝。他当了两年国君,然后就真的不干了。
让王四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韩国和魏国互相攻伐,夺取土地,子华子见韩昭僖侯,昭僖侯很烦恼。子华子说,咱们现在假如能约定,砍掉你一只手,让你获得天下,你愿不愿意。昭僖侯说我不愿意。子华子说,那就对了,手比天下还要重要,身体性命比手要重要,韩国比天下小太多了,你们争夺的土地和韩国比就更小了。国君你在这烦恼伤身,不是很不划算么。昭僖侯说是啊,教导我的人那么多,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言论。这个子华子算是知道轻重的人啊。
逻辑链条无懈可击,我们每天苦恼的人,比韩国的一片土地就更小了,而我们都是平等的人,所以干吗要苦恼呢。别的没什么可说的,这个子华子就是则阳篇里觐见魏王的那个人,前面加子表示更加尊重,或者是他的学生对老师的尊称。这个人没有别的事迹和著作流传。现在流传的子华子十卷是后人伪作。所以他的学说主张就是命要紧,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他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话记录在吕氏春秋中,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亏生则于其尊之者薄矣。其亏弥甚者也,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简单说,就是活的好最好,活的不太好其次,再其次是死,如果活的实在太惨了,还不如死了呢。可见,生命是否存在是一个重要标准,但是比这个标准更高的标准,是生命的质量。
让王五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得道高人,就派人给他送钱,颜阖住的很差,穿的也很差,还要自己喂牛。使者来了,他亲自接待。这两点说明大概连家人都没有。使者问,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说,可能你们的情报不太准确,要不然再核实一下,免得因此获罪啊。不开眼的使者就这么走了。等核实了再回来,颜阖已经走掉了。像颜阖这种人,是真的不喜欢富贵啊。所以说,修道的真谛是用来修身养性的,枝节末叶是用来治理国家的,而糟粕粪土才是用来治理天下的。帝王所做的事情,只是圣人的负担而已,而不是用来保全身体,修养德性的途径。现在的所谓君子,危害身体,放弃德性,来争名逐利,叫人哀叹啊。凡是圣人的一举一动都应该观察他这么做的原因和想要达到的目的。现在如果有人用随侯的明珠当子弹去射高飞的鸟,别人一定笑话他,因为他用珍贵的东西谋求轻微的东西。生命难道不比随珠更加珍贵吗?
颜阖这个人境界很高,他用的是最简单,对自己影响最小的方法,忽悠走了使者,给自己走掉的机会,可见在他看来,骗人也没什么问题,虽然身在鲁国,却也不受传统道德的束缚。不过我挺好奇,他走的时候,牛带走了吗?笑。
让王六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列御寇又出现了,在应帝王里被耍的团团转,现在也是子列子了。他很穷,饿的看起来像灾民一样。有郑子阳的门客对他说,列御寇是有道之士,住在你的地盘上而这么穷,你不就成了不爱贤士的人了吗。郑子阳于是就派人给列御寇送粮食。列御寇见到使者,一再推辞。使者走了之后列御寇的老婆很不满,她说,我听说有道之士的老婆都应该日子过的很幸福才对。现在都饿成这样了,这如法吗?有国相给你送粮食,你还不接受,难道不顾身家性命了吗?这说明咱们懂的道理,列御寇的老婆也懂,赞一个。列御寇笑着说,你还是不懂我啊,国相不是通过自己了解我,而是通过别人的口中,那么一旦他想加罪于我的时候也一定只凭借别人的只言片语就做决定,和这样的人结交太危险了,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后来人民果然造反杀掉了郑子阳。
这里的列御寇境界就比上一段的颜阖差好远,他不跑,只是拒绝馈赠,不是因为他境界更高而可以不改变自己的现状,而是因为他嫌给他送粮食的人不如法,可能惹祸上身,他还要呆在原地等着更如法的人给他送粮食呢。
让王七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锺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楚昭王被吴国急于报私仇的伍子胥打跑了,屠羊说(一个名叫“说”的宰羊的人)。他跟着楚昭王跑,楚昭王回来之后,要奖赏跟随他的人,也包括屠羊说。屠羊说说,大王失去了国家,我也失去了宰羊的工作岗位,现在大王回来了,我还回去宰羊就行了。我的工作岗位已经又得到了,还要什么赏赐呢。楚王强制要求他接受,他说,大王被打跑了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怪罪不到我头上,大王回来了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我也不敢接受奖赏。楚王要接见屠羊说,屠羊说,说,楚国法律规定只有重大功劳的人才能得到楚王的接见,我的智慧和勇武都不怎么样,吴国军队打过来的时候,不是我有意跟随大王,而是我害怕因为战乱遭殃。现在大王要破坏法制接见我,这不是我所愿意让天下人都知道的一件事。楚王跟司马子綦说,这个宰羊的虽然地位卑微但是说的道理却很高妙,可以把他请来担任三公的官职。屠羊说,说,三公的职位比宰羊要高贵多了,俸禄也比宰羊要丰厚多了,但是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就让君主蒙受妄发旨意的名声呢。所以我还是不要当大官,回去宰羊吧。最终也没有接受。
这个屠羊说境界挺高,他深刻的知道,像楚昭王这样不靠谱的人,接受他的赏赐,甚至做他的三公,没有什么好下场,还不如老老实实宰羊,但是为了能宰羊一直宰下去,他跟使者说的全是好话,表达忠心,抬高楚王,贬低自己,反正说什么话都不掉自己一两肉,节操什么都是浮云,最后达到目的就行了。这个境界,就比一定要讨嘴上便宜,可以输人不能输面子,要高的太多了。
让王八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徙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孔子的弟子原宪住在鲁国,穷的一塌糊涂,还坐在潮湿的地上自弹自唱呢。他的师兄弟子贡富得流油,高车大马来看原宪。原宪破帽破鞋破拐杖来开门。子贡说,哟呵,先生怎么困厄成这样了。原宪说,我听说没钱叫做贫穷,学到东西不能身体力行才叫做困厄,我只是穷而已。意思是子贡你这样搞,把师父教的东西都忘在一边,怎么还好意思来说我。子贡很惭愧。原宪笑着说,像你这样,迎合世俗,表面亲热与人周旋,勤学只是为了博取别人赞赏,施教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知识,假仁假义,追求奢华,这样的事我原宪不忍心做。
这和山木篇里庄子说自己贫而不惫,道理差不多。讲的是原宪能安贫乐道,如果名利会伤害自己的心性,无论他的理念是什么,那么宁可不要。
让王九
曾子居卫,緼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襟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这里连故事都没有了,说孔子的弟子曾参在卫国居住的时候,贫病交加,缺衣少穿,但是唱起歌来依然精神抖擞,声音如同出自金石乐器一样充满天地。这样的人,天子不能使他臣服,诸侯不能和他结交。所以修养心性的人会忘掉自己的身体是否处在安逸的状态,颐养自己身体的人会忘掉功名利禄。而得道的人会连自己的心性都忘掉了。捉襟见肘的典故出自这里。这一段虽然没有故事,但是道理却是最高妙的。到最后再说。
让王十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孔子对颜回说,你这么穷,怎么不去当官呢?颜回回答,我不愿当官,我在外城之外有五十亩田地可以种吃的,在外城之内有十亩田地可以给我提供穿的。玩玩乐器自娱,用老师教我的大道来自乐。所以我不愿当官。看来颜回境界这么高,世俗该懂的道理他也懂,该用的规律他也不违背。经济作物价值高,所以要放在外城之内更安全的地方。这不是非常理性的做法嘛。所谓绝圣弃智,但是已经懂的知识和道理该用还是要用啊。道家从来不是反智主义的哲学。孔子动容说,你这样的想法真好,我听说知道满足的人不会因为外物利益自寻烦恼,真正闲适自得的人蒙受外物的损失也不焦虑,修养心性的人没有官爵地位也不觉得没面子。我念叨这些话很久了,今天看到你能够做到,是我的收获啊。可见,懂得道理很容易,掌握话语体系也不难,难的是做到,做到和想到说到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让王十一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魏国被封在中山的公子牟说,我虽然隐居了,但是还是怀念宫廷生活,怎么办。瞻子说,要重视自己的生命和心性,这样就会轻视名利了。公子牟说,我知道,但是做不到啊。瞻子说,假如你不能抑制自己的欲望,那就不如让自己放任不羁,放任不羁的性情是会厌恶那种束缚人的宫廷生活的。如果你不能抑制自己的欲望,却要强行压抑,那心性就要受到双重的伤害,这样的人是不会长寿的。魏国的公子牟,是大国贵族,他隐居在山洞里,就比老百姓要难。虽然他没有达到有道之士的境界,也算是有这种愿望了。
这里多说两句,公子牟是一个典型的,认为修道只有一种方式,于是身为王室成员,偏偏要邯郸学步,学习老百姓的修行方式。从更深层次的说,他学到的还是皮毛,效法的还是外在生活环境的表面。也就是说,学的是人家的形,而不是神。人家吃糠他也吃糠,人家住在山洞他也住在山洞。可是人家平时吃的住的也不比这样好到哪里去,于是生活条件再差一点,也不会起什么情绪,而他过习惯了宫廷生活,突然这么差就受不了,各种情绪如同群魔乱舞,就没有办法了,学不来人家了。这也是我不主张大家隐居山林的原因。公子牟的生活再好,无非是天天喝酒吃肉,看看无聊的歌舞而已。他也没有手机电视和电脑。他尚且这么难,何况作为现代人的我们。瞻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明白,朝这个方向走,公子牟很难走很远,这个物不好齐。于是他推荐公子牟走另外一条路,放荡不羁。自己想干嘛就干吗,让自己的心神感受宫廷生活的弊端,这样才能放下原有的锦衣玉食。简单说就是喜欢那种生活就去过那种生活,当对zy的需求超过对锦衣玉食的需求的时候,就能够放下锦衣玉食了。我们的情况和公子牟还不一样,因为在他那个时代,他的生活已经好到了尽头,不可能再更好了。所以既然面前的进退两条路,进的路很短,退的路很长,就应该直接前进。而我们都距离自己想要的生活有一段距离,更不要说世间最好的生活了。所以我们还是要两手都抓,两手都硬,一方面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另一方面控制不要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标准与时俱进,无限提高。这样才可能会有满足的一天,满足了,距离放下也就不远了。
让王十二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忔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丘首。
看来孔子被困是当时的一个大新闻,这已经是庄子中第四次拿这个段子说事了。这里说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在陈国蔡国之间被困,快要饿死了,孔子还天天自弹自唱。颜回去摘野菜,听见子路和子贡在抱怨,我们这帮人走到哪都被人欺负排斥,而且欺负老师的人也不会受到惩罚,而老师还天天自弹自唱,难道君子就真的不在乎羞辱到这种程度吗?颜回竟无法反驳,于是告诉孔子,孔子把他俩叫过来,子路说,我们这样算是穷途末路了吧。孔子说君子能明白道理叫做通,不懂得道理才叫做穷。现在我们怀抱仁义之道,只是身逢乱世而已。这种情况怎么能算是穷途末路呢。所以重要的是内心无愧于自己信仰的大道,面临危难也不丧失德行,就像到了冬天才能看出来松柏不同于其他树木的茂盛生机,现在在陈蔡之间的困境,正是对我孔丘值得庆幸的考验。然后孔子继续弹唱,子路高兴的拿着盾牌跳舞,子贡说,以前我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啊,原来有这么深邃的道理。古代得道的高人,无论处境好坏都很快乐。他们的快乐不是因为处境好坏本身,只要自己怀抱这正确的大道,那么处境好坏的遭遇就如同寒暑风雨的循序变化一样,不足以产生情绪,所以不接受禅让的许由和不接受王位的共伯能够悠然自得的快乐生活。
南怀瑾说过道家思想是中国人的药房,只有处境不好的时候才会需要它。的确,道家思想的精髓其实各家各派很多人都明白,逻辑工具大家也都会用,所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大家各自有各自的信仰,目标和理念,运用同样的工具达到不同的目的而已。所以我们这些修道的人,和他们不同的,是我们把药当饭吃,而他们出状况的时候才吃药。当然,药和药不一样,我们谋求的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可是,谁能没有一点病呢?
让王十三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从这里开始,直到结束,讲的都是自杀狂魔的故事。我可以负责任的说,他们都是反面教材,而不是齐生死了。因为他们都是受到了外物的刺激,产生了被侮辱的情绪,才做出自杀的反应的。连人家的一句话都不能不动情绪,还谈什么齐生死,要是齐生死,早就不知不觉的走掉了。
舜要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好奇怪啊,舜本来在田地里种地活的挺好的,非要去尧的宫廷交游,并且还接受禅让。不仅如此,现在又用他接受禅让的丑恶行径来侮辱我,我以见到他为耻,于是就跳河了。
让王十四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
商汤要讨伐夏桀,请卞随出出主意,卞随说不关我事,问谁能帮忙出出主意呢,卞随回答我不知道。商汤又找瞀光,这个字读冒,有人说他和大宗师里的务光是一个人。瞀光说不关我事,但是伊尹可以。这个人毅力坚强而且可以忍受耻辱。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商汤就和伊尹商量着讨伐夏桀,战胜了,想把王位禅让给卞随,卞随说,打之前跟我商量,一定是把我看作搞阴谋诡计的人,打赢了想让给我,一定是把我看作贪婪成性的人。我生在动荡的乱世,不明大道的人一再用争夺名利的丑陋行为来侮辱我,我不能忍受总是听到这些了。于是就跳河了。前面那么多人,被让了天下,辞的辞,躲的躲,怎么就他跳河了。然后商汤又把天下让给瞀光,说历来的道理就是有智慧的人谋取天下,有武勇的人夺取天下,有仁德的人治理天下,您应该当国君啊。瞀光推辞说,废掉君主不合道义,伤害百姓不合仁爱,别人冒着困难和风险做成这件事,我却坐享其成,不合廉正。我听说过,不该接受不讲道义的人的利禄,不该踏上无道国家的领土,更不要说让我当国君了。我无法忍受长期目睹这种状况,于是背着石头跳河了。大概背石头是为了表示跳河的决心更加坚定吧,临死前再多刷一把存在感。
让王十五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
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故事家喻户晓,这里的版本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作为孤竹国国君的儿子,以为周朝天子是贤人,所以去投奔,发现和商纣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小大之辨而已。所以就很失望,隐居首阳山。立志不吃周朝的粮食,于是就饿死了。至于为什么其他隐士都隐居的好好的,偏偏他俩饿死了。有一种说法是,他们不吃周朝的粮食,于是采薇来吃,一个老妇人说,粮食是周朝的,可是山上的薇也是周朝的啊,他俩发现逻辑走到极致就只能绝食了,于是就饿死了。这三个故事里五个自杀的人,其实都不是道家人物,不仅仅因为他们追求的不是道家的终极目标,也因为他们不能,或者不愿意把道家的逻辑走到极致。所以,他们只是贤人而已。至于为什么要出现在庄子里,只是为了说明应该不要把功名利禄这些外物看的太过于重要,和人的精神,信仰相比都是不值一提的。但是,也别连命都不要了啊。境界还不到,就不要命了,还怎么修行呢?可见写让王这一篇的作者,脑袋也不是特别灵光,而且非常啰嗦。
故事讲完了,综上所述,有人认为让王中这种鄙夷功名利禄,单纯重视自己生命和精神的思想,和庄子其他篇目所表现的思想不符。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认为首先人的修行必然有不同的阶段,逻辑虽然一致,不同阶段重视不同的事情,轻视不同的事情,是非常正常的,甚至一个人在不同阶段所作所为前后完全矛盾都是非常正常的。那么除了最后几个自杀的之外,其他人的境界大体都处于“能够将功名利禄等等齐物,却还不能齐生死”的境界,那么他们明白留着这个躯壳还有用处,道没有修成,还不能死。而所谓功名利禄,真的放下的时候,所谓禅让天下而不受,和我们一个不太熟的朋友托我们办一件事,被我们拒绝,没有什么不同,小大之辨而已。更不要说我在内篇中打的比方,学生不愿意当班干部。世间没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没有任何道理和逻辑可以证明功名利禄,无论再大,都足以让所有人动心和在乎。这个道理很浅显,前面都说过很多了。这里我要说的一句是,在短期内我不认为有谁会在和我还有联系的情况下齐生死,所以无论谁都不要跟我说自暴自弃甚至轻生的话,这永远都不是道家思想所为。在齐生死之前,保全自己的身体,爱惜自己的身体,哪怕所谓的自私一点,都是正确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更是修道的本钱,低境界的时候用高境界的标准要求自己,为自己开脱,本身就不合于道。总之,让王篇属于没有太大意思的一篇,但是总体看来却比杂篇的其他篇目更接地气。最后说让王九曾子那一段的最后一句话。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这说明了修道的三个阶段:
第一步:养形者忘利,重视自己的身体,轻视一切外物。除了自己,全都“齐物”了。
第二步:重视自己的心性,轻视自己的身体。这是“齐生死”的境界。
第三步:重视宇宙大道,轻视自己的心性。这时已经没有“自己的心性,别人的心性,宇宙大道本身”的区别,真正达到了“与道合一”。这第三步似乎已经不是人该想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