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如海一身藏 | 杨绛先生辞世五周年
万人如海一身藏
文 | 月光、群学君
01
一个正派的社会
不会强迫别人做圣人
Nature I loved, and next toNature, Art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I warme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Walter Savage Landor
(1775-1864)
英国诗人兰德这首短短的小诗,是杨绛生前钟爱多年的句子,大概是因为兰德的诗照见了她的心,仿佛今生今世的注脚,岁月轮回,静水深流。
说起来,“谁也不争”的哲学,比淡泊的道家更强硬、更决绝,更像是狄奥根尼的那一句“别挡了我的阳光”。“我与谁都不争”,是对现世一切的不屑,包括现世的阴暗和崇高的道德。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杨绛谢世以后,有论者提出争议,认为这一对夫妇在动荡的年代,选择“默存”,也就是选择了逃避对知识分子道德责任的承担。
面对社会不义,知识分子是否有权保持沉默,他的道德责任何在?这是一个古老而永恒的问题,从永恒的原则出发答案不言而喻,知识分子的本性决定了他天生就“应该”是普遍真理的捍卫者,社会不义的批判者。然而,对某个具体的人物,假如要做道德评判,首要的原则,是必须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任何抽离历史语境的判决,都是无效的、空洞的乃至冷酷的。
在众人争先恐后上台表态、呼喊口号的时候,有人在红色狂潮中悄然隐身,做一个沉默的“逍遥派”,虽然算不上什么高尚的美德,也是要有一点洁身自好勇气的。在那个年头,不人云亦云,不落井下石,不揭发批判老师、同事,是很需要一点内心的定力与良知的。钱锺书夫妇虽非道德英雄,却是有所不为的狷者,是黑暗时代中的正派人。他们在“不自由意志”之下,做出的是虽非英雄、却不无自尊的自觉选择。
02
“从今以后,
我们之间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据说这句话是当年月下之盟,清华园古月堂前,一袭青布大褂,一双毛底布鞋,满身浸润着儒雅气质的钱锺书,对清秀活泼、娇俏可人的杨绛诉说的绵绵情话。
我开始不大相信,因为钱锺书一辈子是“孩子气、没正经”(这是他去世十年后,杨绛回忆钱基博对儿子的评价),不大可能说出这样徐志摩式的情诗,但是后来看到这两张照片,我信了——即便钱锺书没有对杨绛说过这样的话,他一辈子也是这么做的。
这是七十二岁的钱锺书和七十一岁的杨绛,互相帮对方理发。钱锺书用剪刀,杨绛用电动推子。
在他们生前,钱锺书的著作,都是请太太题签;杨绛的著作,也都是请先生题签。
写《围城》的时候,钱锺书“锱铢积累”地写,杨绛“锱铢积累”地看。她笑,他也笑;她大笑,她也大笑。有时她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不用多说什么,彼此已经心照不宣。
他们是活在二十世纪的沈三白和芸娘,用寻常日子云卷云舒,柴米油盐花开花落,书写一部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浮生六记》——尽管杨绛一辈子瞧不起沈复的那种小文人酸气,也并不喜欢这部温润小书,但是到底却模仿它的名字留下一部《干校六记》。
杨绛晚年回忆说,其实钱、杨两家“门不当户不对”,钱家是旧式人家,重男轻女,女儿虽宝贵,终不如男儿重要;杨家是新式人家,男女并重,婚姻自主,职业自主,这样的“洋盘媳妇”,其实并不适合钱家那样的旧式大家族。
可正是这样的媳妇,终其一生,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锺书的一生淘气和一团痴气。杨绛自陈,从抗战最艰苦的岁月避居孤岛,一直到晚年相濡以沫,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项工作终身不改,这就是做“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但杨绛终身不觉其苦。钱锺书一辈子最可贵的地方,他的天性,他的淘气、痴气、天真,因为有一个杨绛,没受压迫,没受损伤,成了普天下独一无二的钱锺书。
在二十世纪文化史上,钱锺书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学的,谁学谁傻。他是一个孤本,最大的价值就是“后继无人”。可如果没有杨绛,大概也不会有这么一个孤本。
03
万人如海一身藏
一九九六年底,八十六岁的钱锺书卧病在床,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终点。靠近年关时,中国文联主席团决定聘请钱锺书为荣誉委员,并且颁发景泰蓝盒装金质徽章一枚。当杨绛代领回奖章,向钱锺书一一交代时,钱锺书一言不发,只将双目译闭,表示拒绝——杨绛说,钱锺书是个狷介谨厚的书生,生平从不接受任何荣誉勋章、荣誉学位等等。
五年以后,中国现代文学馆通知杨绛,要将她作为代表人物列入馆中,她立刻打电话,要求撤出。文学馆的徐伟锋来信慰留:绝大多数作者都争着想进入馆中,您是唯一一个自动放弃的,像这样特立独行的,全中国大概也没有几个。
杨绛随即回信说,“请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钱锺书也是不愿入馆的……他从不厕身大师之林,也向来不识抬举……我如果不向馆长说明他本人不愿、恳切请求把他撤出,我就对不起钱锺书了”。
与他们“天下谁人不识君”声名相比,钱锺书杨绛夫妇一生令人称道的,是他们在生活中的诸事含忍,在名利面前的深自敛抑。一百岁那年,杨绛接受采访,说过这么一段话:
百年中国,能像钱锺书、杨绛这样通透明达,洞若观火并且持之一生的知识分子,凤毛麟角。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够得上我们尊一声:先生。先生在长达百年的生命里,始终保持住不争不慌的状态。在她身上,时间有如香料,捣得越是细细碎碎,香得越发浓烈。先生的一生,也如明灭之中划过的一根火柴,用幽幽微光照亮茫茫苍穹。愿我们也能和先生一样,在年轻时候认真历练中每一次成长,然后能在长长的岁月中优雅的老去。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