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笕桥】沈金明老师,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到笕桥,最先认识的五位前辈是:厉言坤老师(时任区教育局教育科科长)、黄群牧老师(时任笕桥中学校长)、丁松林老师(时任笕桥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陈秋芳老师(时任笕桥中学团委书记)和沈金明老师(时任笕桥中学政教主任)。厉科长把我从黄州招到杭州,黄校长把我从十五奎巷领到笕桥,丁老师则指引我认识了学校办公室教学楼到集体宿舍的具体方位,陈书记给尚未落户的我送来了第一个月的粮票,沈老师给我上了入职第一课。
我是和许JF老师一道从黄州来笕桥中学的。来校报到那天下午,门房张师傅把我们领到学校食堂后面二层小楼101室的时候,有一个拎着两把开水壶的背影朝着学校最里面新建的三层宿舍楼走进去。张师傅介绍说,那是政教处主任沈老师。走道101,一个有着弥勒佛一般笑容的中年老师正在收拾东西,张师傅说:“这是丁老师。”我们将住进去的101室就是丁老师腾给我们的,丁老师说:“我搬到后面新宿舍了,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们的宿舍了。”
我和许老师放好行李,到笕桥街上吃了个简单的晚餐,回到宿舍时,沈老师先让他的小女儿给我们送来了驱蚊的盘香,随后他也闲庭信步地踱到我们宿舍来了。沈老师的形象从下午的背影换成了正面印象:稀薄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吊捎眉,国字脸上的皱褶清晰,鬓角有微微的白色,一开口讲话就让人看见了他那颗闪着银色的假牙。简单寒暄之后,我们知道,沈老师就住在后边新建的三层宿舍楼里,跟丁老师门对门,生活上有什么不适应,找他或丁老师都行。话题很快转到我们即将面临的工作上来了,沈老师知道我们来自湖北黄冈,他说:
“谁都知道你们黄冈那边的孩子很要读书,很刻苦。我们笕桥中学的学生可能没法比。这边的孩子处在经济条件较好的东部地区,对学习的意义和目的不如内陆的孩子那么明确,学习的积极性也可能不够,你们先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有太大的期望值落差,也不要背思想包袱。工作总是一步一步来的,慢慢地,你们适应了这里的方方面面,也就入门了上道了。”
那时的我们意气风发,以为沈老师说的只是一个老教师对新来乍到的我们的一番客套话,并没有听进去多少。
我做班主任不久,被学生“告”到了政教处:刘老师体罚学生。作为政教主任。沈老师看起来很重视学生的“报告”。放学后在他的办公室专门和我做了一次交流。
政教处、教务处合在一处,组成了教导处。沈老师的办公桌就安放在在教导处门边,还没进教导处沈老师,老远就瞅见沈老师伏案的背影。沈老师待我坐定,就从他自己开始了话题:“我以前做学生的时候,经常被老师罚,吃过鞭子挨过巴掌的。我刚教书那几年也动过粗罚过学生的;不过也就那一阵子,现在不会了。”我听得出,下面的话题该谈到我了。我想变被动为主动:“沈老师,你不知道,那孩子太皮了,光靠批评教育没效果的,不罚他不行。”
“可是,就算罚他也不能动手啊。”沈老师也直奔主题,告诫我。我是这样申辩的:“沈老师,你说说看,还没到放学时间,全班都在自习,他在那哇啦哇啦喊着要下课要放学,制止了几次,他都憋不住,继续在那喊,不动手都不行了!”沈老师连忙阻止我的话:“欸,动手就错了!你仔细想想你动手的目的是什么?是制止他让他闭嘴,还是杀鸡吓猴,以儆效尤?可是结果你看到了,放学铃声一响,其他学生就来打报告,说你老师打学生了。看看,这目的没达到不说,还被学生投诉了,不是适得其反吗?”
“沈老师,你也知道,我即使打他,也是为了这个学生好,为了这个班级好;再者说了,跟不少家长交流时他们也曾表示过:'孩子不听话,老师你替我打他。’我这也算是替家长管孩子吧。”
沈老师听我这样辩解,露出了银色假牙尴尬地笑了:“小刘老师啊,我听出来了你是个实诚人。不过我告诉你呀,我在笕桥呆了不少年了,据我了解,这里的家长几乎不打孩子的,不光自己不打,也不让别人打。有家长跟你说孩子不听话老师可以替他打,那是希望你严加管教,并不是叫你真的上手哦——你想想看,他做家长的养了孩子十几年,都舍不得动一手指头,你个外人凭什么可以打他的孩子呀?!”顿了顿,喝口水,沈老师接着说,“不说这一层,单说教育的形式,千条万条,怎么也不至于动用体罚这一条啊。”
我真切地感到班主任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我对沈老师说:“我今年也是赶鸭子上架,当班主任真不合格。沈老师你换个人来当这个班主任吧。”
沈老师立马制止我:“小刘这样说就谦虚了。你们新来的教师,每个人在大学里的表现我都有所了解,你今年上半年是在黄冈中学实习的,是实习组组长,还荣获了优秀实习生。让你一来就担任班主任,是确信你的能力;况且,抛开今天这次体罚学生的事情,你的班主任工作做得还是有特色的,譬如说你选定的几个班委就很不错的,我已经打算再过一个学期,学生会换届时,从你的班委会里要几个骨干过来......”
沈老师很巧妙地岔开话题,又跟我交流起培养小干部的经验来。
九十年代的笕桥中学是一所完全中学,有初中有高中,有普高有职高。除了高中部有零星的住校生,全校学生95%以上是通校生。那个年代的孩子上学早,清晨六点钟的时候,就有学生踏着第一缕阳光进了校园。这时候,学校上空就想起了沈老师的声音——
“第一批到校的同学,打开教室门窗,保持教师通风良好;已经到校的值日生趁早去打扫包干区,给大家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课代表同学,做好收缴回家作业的准备......我们要看一看,比一比,看哪个班的卫生保洁又快又好,比哪个班级的早读书声又整齐又响亮!”
沈老师的声音是通过连接到广播室的大喇叭扩散开来的。广播室就在实验楼一楼的楼梯间里——沈老师捧着有线话筒,也不坐下,透过广播室的门和窗,看着校园里人来人往,沈老师就能很准确地判断出已经完成早打扫的班级有哪几个,一路小跑着交作业的几个学生是那些班级的课代表。
大喇叭广播只是沈老师作为政教主任的早课的开头曲。接下来,他要在两幢教学楼之间巡视一番,走到一个班级喊一声:“戚X峰!”一个脸庞黑红的男生应声而出;走到下一个班级又喊一声:“赵X峰!”一个穿黄色T恤的男生马上跟出来;再换一个楼层,张X峰、沈X峰前来报到;再换一幢楼,......短短几分钟,笕桥中学“八大峰”聚齐了!
“八大峰”是一群爱体育、爱劳动、爱玩爱闹就是不爱学习的男生。他们在各自的班级里,有的被同学告过状,有的被任课老师罚过站,有的被班主任点过名,每个人总吃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处分。背了处分,也不一定能叫他们做起筋骨来,回到各自班级,还会惹出这样那样的小麻烦来。沈老师有办法:你们不是精力过剩吗?好,总有地方可以消耗你们的精力!
沈老师一个口令,这个“八大峰自我教育小组”的“自我教育”活动就拉开序幕了:整理学校的库房,擦拭实验楼的金属栏杆,摆放整齐自行车棚里的自行车,平整煤渣铺成的跑道上的坑洼,拔除操场上的野草......晨曦中,沈老师和这八个男孩子的背影染着金光,熠熠生辉。
沈老师应该是在建校40周年(1996年)校庆之后的某一年退休的。退休那天,还发表了一篇题为“如果可以,我还想再干四十年”的告别演讲,让人记忆犹新。
只是学校转型了,专心办职业教育,沈老师没机会“再干四十年”了。他留给我们一串潇洒的背影。刚退下来不久,几乎每天看到沈老师拎着工作包,早出晚归。据说,那一段时间,沈老师受雇于一所民办大学,到那里当“教授”去了。后来,又看到沈老师提着胡琴,颠颠地出入校门。问一声:“沈老师忙啥呢?”答曰“区老年干部合唱团排节目呢”,或曰“去参加街道的群艺联欢”。——如果不是担着政教主任的职责,沈老师或许可以成为他所处的那个年代的出人头地的“文艺青年”,我很多次在路灯映照下的校园里散步的时候,听到教导处的办公室里飘出悠扬的琴声,那是沈老师在忙碌的工作间隙里对自己精神生活最好的调剂。
我的好多前辈们退休后,都去了老年大学开始新的学习生涯。不清楚沈老师退休后有没有去,但是他的夫人高素祥大姐是去了的,好像是学习声乐和摄影的;而且高大姐去上老年大学的时候,我常常看到沈老师偕夫人一道,成双入对的背影。
今年10月16日一大早,在红会医院体检中心,见到排队候检的高素祥大姐。跟高大姐打过招呼后我问她:“沈老师呢?他怎么没来?”高大姐低低地说了声:“沈老师走了。”我感到莫名惊诧:“走了?什么时候的事?”高大姐说:“七月份。”我更加惊诧不已:“七月份?上次见他,还好好的呢。”
上次是哪次?细细想来,也是两年前的教师节吧?学校组织在职教师和离退休老教师在千桃园的那次集体活动上,沈老师代表退休老师,既发表了感言,又参与了诗朗诵、小组唱、给舞蹈伴奏等多个节目,一如既往地健谈,一如既往地活跃,完全不像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同志。茶话会后,他又与一拨退休老师参加另一个活动去了,留下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然而,这最近的记忆居然也是两年前了。记忆里的沈老师终于定格在那个背影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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