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为什么在时间线上有很多漏洞?

前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总是一直向前流逝,一刻也不停留,每个生命都只能活在当下,既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穿越到未来。

但在“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是梦,秦氏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第四十八回脂批)的文本中,如果仅仅只是以单向向前的角度看待时间,就会发现文本中的时间,问题迭出、矛盾丛生。独特的双面风月鉴,独特的文本,其中一定藏着令人难以察觉的红楼时间奥秘。

“蚍蜉撼大树”,从本文开始,我将不自量力地耗费一些篇幅,对红楼时间奥秘作一些探讨,谬误在所难免,敬请指正!

《红楼梦》第一回的楔子中提到,石头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其实,“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当然是为了避免“文字狱”而刻意为之。因此,脂砚斋指出,“据余说却大有考证”。

秦可卿隐指废太子胤礽,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外”(脂批),和“通部大纲”(脂批)之一的、司掌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实为同一人,天才的作者,就是在胤礽悲剧人生的基础上,以其天才的智慧、想象力和创造力,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超越了悲剧,构建了奇幻而又神秘的文学寓言之境——太虚幻境[注1]。在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中,秦可卿只是“情天情海幻情身”的梦之幻影,演绎“红楼掩面人”秦可卿的今生故事,其实意在暗喻“青冢骷髅骨”的胤礽的前世传奇。

一干下凡造历幻缘的风流冤孽,都与警幻仙子和太虚幻境有关。因此,一干风流冤孽在以“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第十六回脂批)一一大观园为中心的红楼梦剧场里,演绎的是胤礽已死、太虚幻境已有的末世。文本中,所谓的末世,其真实意涵就是正统之象征胤礽已死、正统只剩残影而非正统甚嚣尘上之时代。

仅看风月宝鉴正面,文本的时间似乎很正常,故事也是脉络清晰,自成体系,故事情节也是以符合物理时间的逻辑向前发展一一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都中的贾府已大不如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都中的贾府似乎也还是一片繁华景象;秦可卿病死前魂托凤姐,暗示了元春即将加封的泼天喜事;元春加封,末世贾府又进入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时光,但那只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第十八回,贾蔷从苏州带回十二个女子,王夫人“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脂砚斋对此批道:“又补出当日宁、荣在世之事,所谓此是末世之时也。”;“三春过后诸芳尽”,三年的大观园时光过后,最后的凋亡马上开始,诸芳也开始了“各自须寻各自门”的苦难历程。

都中的贾家已大不如前,而都中贾家的前身金陵贾家看起来似乎依然气派非凡,“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在第二回也连续强调:“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如果不必追究贾家除了艺术再现曹家之外,另有所指[注2],可以认为文本就真的只是艺术再现因遭受雍正下旨抄家而被解送到京的末世曹家的秘辛史。

正文开启于甄士隐入梦之时,也正是已在警幻案前挂了号的神瑛侍者夹带石头之幻相一一“通灵宝玉”下凡之日。甄士隐在太虚幻境前惊醒,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脂批指出此时“热日无多”。不到一年,就发生脂砚斋所谓“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的葫芦庙炸供、甄士隐家遭火之事,即江南时期的曹家被查抄事件,此事发生于雍正六年(1728)元宵节前。虽然还有短暂的末世繁华,但最终的幻灭也已如影随形。因此,文本开始的时间一定是在1724年农历12月(胤礽死亡时间)之后到1728年元宵节前之间。

文本的朝代背景[注3]、故事开始的时间可以明确,而文本中相对具体的时间,有时甚至精确到某月某日某刻(主要是大观园正文)。如果不必追究隐寓,仅看风月宝鉴正面,时间的界限一一过去、现在和未来似乎也是清晰的,时间也如同正常时间一样,一直向前流动,文本中的人物也在成长、老去、凋零,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蓉十六岁,到了秦可卿死亡时,贾珍为他捐了龙禁尉,他的履历表上写着"贾蓉,年二十岁”。

同样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宝玉七岁,黛玉六岁,到了第二十五回,贾宝玉因五鬼魇魔法受镇,癞僧、跛道前去解救,癞僧将“通灵宝玉”擎在掌中,长叹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贾宝玉是和“通灵宝玉”一同下凡,贾宝玉十三岁;到了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兴语,黛玉对宝钗说自己今年十五岁。

在流动的时间里,现在不断地变成过去。在不断变幻的现在中,文本中的人物也在追忆逝去的曾经的似水流年。如第十六回,荣国府为迎接元妃省亲作准备,凤姐和赵嬷嬷闲话二三十年前太祖皇帝南巡盛事;第二十九回,在清虚观,贾母和张道士谈及其夫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不禁满脸泪痕;第四十五回,赖家因赖尚荣升迁摆酒庆贺,赖嬷嬷到荣国府邀请,回忆起贾府太爷辈严训儿子之事。

“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虽然是作者用假语村言敷衍出的一段故事,有很大的虚构成分,也“将真事隐去”,但“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也”,因此,其中也有作者自己某些经历的艺术化再现,也用隐喻的手法,呈现了某些历史事件和时代背景细节。

对于贾宝玉及其象征物石头,脂砚斋明确地指为作者本人的“化身”或曰“自寓”,脂批中常称呼作者为玉兄,也指出贾宝玉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是作者和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曹雪芹大约出生于康熙末期,1728年(雍正六年)元宵节前,清廷查抄了江南的曹雪芹家族,即第一回脂批中所谓的"南直召祸",曹家最鼎盛时期一一金陵时期就此划上句点。

在京中,曹家面临着政治和经济双重巨大压力,举步维艰。雍正后期,随着政策调整,曹家境况有所改善。更为重要的是,年轻的弘历逐渐在朝中确立了地位,而曹雪芹的表哥福彭曾是弘历幼时伴读,已经成为弘历最为倚仗的左膀右臂之一。1735年,雍正驾崩。1736年弘历登基,改元乾隆,福彭也进入核心领导层,曹家的境况愈发好转,迎来末世繁华,其最盛之时就是文本中的元妃归省庆元宵。

脂砚斋在第一回回前总批中指出:“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之别。”,因此,“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元春归省庆元宵,或许可以理解为是隐喻福彭在乾隆朝初期风头正劲。但这样美好的时光,倏忽如闪电,仅仅持续三年。到了乾隆四年,弘皙逆案发生前后,“山雨欲来风满楼”,不久福彭也因为下人卷入,引咎辞职。其后虽然复出,但声势大减,1748年便去世了。曹家应该是受逆案牵连,末世繁华也戛然而止,从此,开始了漫长的"秋",呈现在文本中的则是诸芳也开始“各自须寻各自门”的痛苦历程,最终“收于中秋”(第一回脂批)。

文本中从十七回开始到第八十回描述了大观园将近三年比较美好的时光,仅从风月宝鉴正面看,或许就发生在乾隆元年、二年和三年,也可以看作是曹雪芹人生中相对惬意的一段历程。

在风月宝鉴的正面,通过文本的某些细节、某些事件,似乎还可以推断出其相对具体的时间。如第十六回贾政生辰,夏太监突然来降旨,贾政入朝,元春加封贤德妃,贾政后来又往东宫去。元春加封才开启了“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一一大观园正文,而贾政往东宫去,作者很隐晦地暗示了旧皇驾崩、新皇继位。

紧接着第十八回,元妃归省庆元宵,文本提到“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刘心武先生考证了皇家礼仪规制,综合此前不久贾政往东宫去这一细节,指出这是乾隆元年。第五十五回提到宫中一位太妃病重,到了第五十八回,这位老太妃薨逝,皇家举办盛大葬礼。周汝昌先生经考证,认为其事件原型发生于乾隆二年,康熙时期的一位陈氏的嫔97岁高龄去世也举办了盛大葬礼。

以上关于红楼时间的探讨,只是风月宝鉴正面的红楼时间,均建立在我们通常所认为的真时间一一物理时间之上,看似很正常,但并没有考虑到文本的独特性一一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这是风月宝鉴正面的真实时间,当然有其存在的价值一一让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故事流畅、连贯,合情近理,有条不紊,不致于混乱无序,杂乱无章。

但脂砚斋一再提醒我们“是书勿看正面为幸”、“不可正照风月鉴”,因此,我们看到的、认为的真,在风月宝鉴的背面,却很可能是假的,正如第十二回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脂批提醒:“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因此,在风月宝鉴背面,或许还藏着令人难以察觉的红楼时间之奥秘。

注1、详见系列拙文7《秦可卿和警幻仙子是同一人吗?》

注2、详见系列拙文11《贾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3、楔子中脂批指出,所谓“失落无考”的朝代年纪,“据余说却大有考证”,但还是第一回,正文介绍甄士隐时,脂批又指出:“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两者岂不自相矛盾?

其实一点都不矛盾,作者写的确实是康雍乾年间的事,但最终还是要超越所谓末世的悲剧,给芸芸众生以“不独醒愁破盹,且有大益”(脂批)的处世智慧,而这种处世智慧最终可以归结到一种返璞归真、藏愚守拙、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在文本中可称之为青埂峰、太虚幻境之境界,而这种境界的最佳体现者就是贾宝玉和薛宝钗。(详见系列拙文16《通往太虚幻境之路》)

第一回甄士隐解注的《好了歌》中有“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句,脂批指出:“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即暗示青埂峰、太虚幻境就是人类的心灵故乡。而羲皇上人的释义为太古的人。羲皇,指伏羲氏。古人想象伏羲以前的人无忧无虑,生活闲适。晋陶潜《与子俨等书》:“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因此,两者是相通的。

脂砚斋两则看似自相矛盾的批语,实则暗示作者超越了特定的时代悲剧,给予所有时代的人们一个关于人生的永恒的答案,而这个永恒的答案也可称作该书之朝代年纪。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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