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信平丨千层底

千层底

作者:郑信平

每天早上,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换鞋,脱下冰冷或闷脚的皮鞋,换上透气舒爽的平底布鞋,那感觉,棒极了。

虽是地摊货,鞋面也被脚趾撑得有好几个地方都断线要裂开了,但仍舍不得丢,更换,因为这是老妈在赶集时买来给我穿的。

自各种机制胶鞋皮鞋盛行后,费工费时的乡下老布鞋就给挤到靠边站的地步了,没个几年,彻底被淘汰。

近些年来,布鞋似有重燃占领百姓脚底的火势,大店小摊,各式布鞋琳琅满目。老妈的心也被钓得麻麻烊,好几次说要重拾手艺,但鞋楦顶针毛都找不到了,也没地方买,想要再自己做布鞋,已是不可能。加之年纪又大了,即使有工具,那一公分左右的厚鞋底,雷锥也锥不透了,更别说粗糙的麻线穿过鞋底,另一头拉线拉紧的了。

但老妈的心里是时刻记挂着布鞋的,她知道我喜欢穿布鞋,我从小到大脚码的增加,她都记在心上,如同我出生日期的阳历阴历,她是不可能忘记的。
穿着地摊布鞋,没有了皮鞋一两公分的离地高度,感觉(脚)踏实(地)的同时,与老妈的(心里)距离又更近了。也找回了儿时穿着老妈纳的千层底上学放学走亲戚的日常感觉。时不时地,思绪也会飞回到小时去。

针线细活、日常做饭、腌制酱菜这些那时女孩子该掌握的技能,老妈没接触过,作为家里老大,她的任务就是保证柴火灶的日常燃烧,这是粗活,八九口的大家庭,可知还是个重活。老妈的女工,是大器晚成,成家后才赶鸭子上架的。但聪明的她,也能做得像模像样,我们兄弟们穿出去,没有比别人脚底难看或有劣质的感觉,反倒因了老妈有文化,会来个图案的巧妙搭配,我们更神气呢。

那时,已有解放鞋的流行,但要花钱买,价格不菲,鞋底又是橡胶的,于好动顽皮的小孩们来说,很不经磨,且没有抵挡碎玻璃或钉子的能力,当然不是老妈们的首选了。千层底的布鞋,经济上、实用上都是最好的选择。

家家户户老妈们农闲时常干的,就是早上在饭甑里炖碗面糊糊,吃过早饭后,拿出破布旧衫,剪好大小,一层一层地糊好粘平,重物压实后第二天太阳底下晒,晒干收好。待到秋收之后,基本没什么活干了,再来动手,做早已想好设计好的布鞋。

有样学样。老妈常常会拿过那些婶婶奶奶们的鞋样来,仔细揣摩,然后加进自己的想法和花样。人家的鞋面是猫啊狗的图案,我们的鞋面常常是花月朝阳等新奇好玩的多,有剪切缝上的,也有老妈自己一针一线绣上的。

白天忙活,晚上才是她的时间。那认真低头缝制,脚边放个肚子浅浅又圆圆大大的高脚箩,里面顶针、麻线、雷锥、蜂蜡、布片、剪刀等一应俱全,这个灯下场景,是常有的事。而小孩在我,常依偎在老妈身边,就为了抢那剪刀剪碎布玩,恼怒的老妈,会时不时地拿针吓唬我,更在激怒时真的来那么一下,因为我剪破了她心爱的好布料。

上学后,此景依旧,不过,改成了老妈边纳鞋底,边监督我做作业。有时,当我把作业完成,睡到半夜后醒来,发现老妈依旧在摇曳的煤油孤灯下,低头认真地纳着鞋底,缝着鞋面,时不时地将细细的长针放在头皮上揩个几下,再继续着手中的活计。那抽拉麻线过鞋底时的嗖嗖声,一声接着一声,伴我重又入眠。

没样自己是模范。袜子带布底,肯定很多人听都没听过,更别说看到过了。老妈发挥聪明才智,给长筒布袜子纳上布底子,布底子没有鞋底那么厚,三四层布而已。这个薄布袜底子,刚好合鞋底大小,于寒冷冬天的小孩来说,真是作用大,袜子再也不会顺着腿脚的走动而下滑,温暖上得到了更好的保障。于是,经验推广,老妈们都学样。

后来我看到夏天农忙时穿在脚上防止蚂蟥叮咬的那种胶鞋,发现抄袭薄底布袜的嫌疑真是太大了,只不过我老妈用的是长筒的棉袜子,不能防水而已。

其实,要做出双好的布鞋是很费心思的。鞋面的大小要合适,各人的脚有肥厚瘦薄,脚掌形状也不同,裁剪的布料稍微不注意,剪刀上歪一点,穿上脚,不是走路时脚跟老脱落,就是脚前头空荡荡,以致会绊倒摔跟斗。

要做出双好的布鞋也是很费力的。那一公分来厚的硬邦邦的鞋底,层层浆糊涂布料,又经过重物的压实,自是又硬又难穿透的啦,要在上面锥出成百上千个针孔,难度很大。雷锥磨得尖尖,也是只能穿三四只鞋底就作废需重磨的料。即使雷锥穿了洞,那自己手搓的麻线,粗细不均,在蜂蜡块上拉了又拉,也是粗糙难过洞。

露出个头的长针,手指都拔疼了还拔不出来,只有用牙咬着拉,以致老妈后来的牙齿都有那时留下的印痕呢。牙咬加顶针的顶,才能将带麻线的针勉强拉过鞋底。而此时,往往是针屁股顶穿了顶针,戳进了手指,疼得斯斯倒吸冷气。也常常鲜血淋漓,不喊疼痛的老妈将手指头放入嘴里吮吸几下,甩甩头,或用手把遮住眼睛的头发往耳后撩一撩,又继续着绱和纳了。

千层底,蕴含了老妈们千般的爱子之心,万般的持家之道。老妈们的灯下独坐之景,子女们的思母忆旧之情,文字无法表达清楚。这些不是现在的“内联升”们所能替代得了的,因为,钱买不来老爸的拳头,也买不来老妈的慈爱。

去年,从老家破房子里翻出一大袋儿时穿过的布鞋来,很是兴奋。可惜,布面都烂了,只有扎实的鞋底,仍是坚硬如三四十年前老妈初镗纳时那样,密密麻麻的针眼麻线,一个连着一个,数也数不清。老妈们纳鞋时的护子爱子之心,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数不完。

真想回去看看老妈牙齿上的咬针印痕,可一想,最近一两年,她的牙都差不多掉光了,到哪儿再去看呢?只有在脑海的印记中找寻那些印痕了。

(2021年1月13日)

文/郑信平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郑信平,江西玉山人,四川大学毕业,哲学博士,曾在乡镇、县级政府任职,挂职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现为中部某省地级市公务员。从事金融口工作。喜藏书、阅读,也喜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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