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孜的房子里坐一下

(喀什的民居中有典型的中原元素,这是长久以来,中原文化和佛教文化对新疆民居的影响。文:马明月)

喀什噶尔傍晚的阳光已经收起了刺目的锋芒,一袭轻风带来稍许凉意和果园的清香。今天周末,是个让人充满期待的日子。“朋友的朋友”如孜邀请我们多次了:“房子里坐一下”,朋友的好意不能辜负,好肉好酒不能辜负,周末闲暇的时光不能辜负。

在乌斯塘布依街一条巷子里,外面来看一座很普通的民宅,进得院子来却华丽得像国王的宫殿,砖雕木饰,华美迤逦。院子里栽满了葡萄藤、无花果和石榴树,满园绿荫,花果飘香。在院门口,如孜紧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感到一种诚恳的厚重向我传递过来,觉得我们不象第一次见面,而是分别多年的朋友。他高大健壮的体魄和腼腆谦恭的神情太不和谐了,一双湿润明亮的眼睛,使温和在他全身发酵起来。我见过许多这样的维吾尔人。从外表看,他们孔武有力,凛凛威严,其实他们很温和、敏感,甚至脆弱,比你想象的要容易接近和沟通。上世纪四十年代英国最后一任驻喀什总领事夫人戴安娜·西普顿是这样描写喀什维吾尔人的:“友好、好客,他们随时都愿意和你分享哪怕仅仅一个笑话”,“如果你对他们的要求不过份的话,他们总是那么迷人,那么善良”。通过我接触的不少维吾尔朋友,对戴安娜夫人的感受和描写深以为然。

如孜家的客厅装饰得华丽繁复,富有民族特色,墙上挂着地毯,地下铺着地毯,那可是名贵的和田地毯,相当于你家客厅里的红木家具。如孜漂亮丰腴的媳妇,像歌剧演员一样挽着手在客厅微笑着向我们致意,没说一句话,就去忙碌了。我们哥儿几个脱了鞋,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在沿墙四周的丝绵垫上依次落坐,有的盘腿,有的伸脚。长长的矮桌,气派地占据在中央。桌子上放满了红枣、核桃、巴旦木、苹果、葡萄、无花果、冰糖、蜂蜜、果酱等七七八八的水果、干果和各种蜜饯的小盘小碗。

主人周到地倒上一碗碗浓酽的茯茶,双手递过来,一一传到客人面前,茶碗直到宴毕也没有空过。这里喝茶没有又是闻又是品的那些繁缛过程,在一铜茶壶里沏好,依次频添。茶叶是那种最质朴的砖茯茶,配上一些诸如红花、玫瑰、冰糖等配料,味道纯香奇特。维吾尔人十分钟爱这种湖南产的砖茯茶,它价廉,耐泡,化食,能化软澄清这里硬涩的水。你在新疆任何一个饭馆里吃饭,无论丰俭,一碗热茶是必不可少的,免费并且管够,这已经形成一种传统。到内陆出差或旅行的时候,一些小饭馆往往是没有免费茶的,让新疆人觉得,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为什么做的那么小气?我以为,新疆人对金钱的粗放态度,新疆人的豪爽、慷慨、好客,也表现在诸如吃饭喝茶这样细小的事情上。

经过眼花缭乱的水果、干果、馕、茶的铺陈,宴会才正式开始。热气腾腾的“手抓肉”端上来了,鲜香的味道骄傲地萦回在客厅每个角落。一只羊头赫然立于大盘之上。家宴上上羊头意味着宴席档次和对客人的重视。如孜操刀在羊头上一边切割,一边解说:前额部分给首席客人,你是最有面子的人;羊眼给犯过迷糊的人,要擦亮你的眼睛,看清朋友和坏人;耳朵则给年龄最小的,要听话,才能进步。前奏过后,如孜对大家说:“朋友来了我太高兴得很,一切都非常很好,希望大家今天晚上狠狠地高兴。这是一只没有结婚的羊羔子,请开始劳动吧”!像是做了个餐前动员令。看着大家眼放绿光、又馋又急,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他谆谆告戒:“不要着急,慢慢来,先少吃一点”。这种警世明言毫无力量,大家已听不到他说什么,也顾不上说话,专心致志手抓把拿,左撕右扯,只管辛勤劳动。一时间喧哗突然停止了,只有咀嚼的声音幸福地在人们的唇齿间溢出。

紧接着抓饭、包子上来了,焦黄、酥嫩的烤肉上来了。这时我才理解如则“不要着急,慢慢来”的重要意义,谁知后面还有什么令人惊叹的丰富节目呢!这才是真正的烤肉,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铁马秋风意境相匹配,豪迈、壮阔、大气。它是将羊肉拌好鸡蛋清、皮芽子末,放在馕坑里用清香的沙枣木烤炙出来的。吃了这里的烤肉,让你觉得烤烤肉和吃烤肉也是有境界的。有人边吃边诽:“乌鲁木齐的烤肉只有辣子、孜然和盐和味道,肉的味道哪个地方去了”?在大家啧啧的赞叹声中,瘦若脱毛公鸡似的买买提江,以见过世面的口吻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不了什么,叶城的烤肉才厉害呢”!他用自己绽筋的干手比划着:“钎子胳膊这么长,这么宽,锯条一样,肉块有小巴郎子的拳头大,吃到嘴里就化掉了。我这样的好胃口,也只能吃两串”。维吾尔人家的美食简洁、朴素而又隆重实在,没有七荤八素的繁琐,没有精雕细琢的花样,不为表面的形式,只为你的好胃口,你放开了吃且吃得投入就是对主人的尊重和礼貌。

当肚子里开始舒坦、心中的花儿开始绽放的时候,一箱“伊力特”及时启封了。如则拿来小孩拳头大的两个小碗,倒上酒,说了一堆热情洋溢的话,自己先喝了。然后,斟满两碗酒用托盘先从身边最尊显的客人一对一喝起。有人如果不能喝,抿一口主人就替你喝了,但你可能要遭到席间讪笑,你还不能随便说话,得悄悄杵下,是你把自己的话语权取消了。喝完一圈后,一对酒碗交给下一位,继续通关。当然,不胜酒力的只能被动接受递来的酒碗,没有胆量主动对酌。

美酒唤醒了我们隐秘的记忆,让真情撩开了面具,释放出生命中的欢乐与伤悲。买买提江说:“酒这个东西嘛,在瓶子里头老实,肚子里进去太调皮得很”。有的人受不了这个调皮,不知不觉就醉了,在隔壁房子高卧一个时辰,醒后听到隔壁欢闹的声音,忍不住又回到席间,继续端起酒碗五马长枪地喧嚣,山高水长地倾诉。

维吾尔民间有着深厚的笑话土壤,酒酣耳热的时候,幽默快活的朋友都成了阿凡提,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没有他们不能调侃的人。在宴席上对朋友调侃揶揄是一种友好的放肆,平时严肃、拘谨的人,不好直面批评的事情,在这个气氛中都可以嘲笑、讽刺、调侃,它是善意的,更是有趣的。有的嘲笑调侃是即兴的,如果不懂这里面的文化背景,心理会不适,面对这样的“攻击”会让你有些尴尬。席间有朋友揶揄:到喀什来了有手抓肉,到了乌鲁木齐见了面为什么只有手抓手?有人调侃买买提江:你不是美食家么?昨长成戈壁滩上的柴禾了?是不是老婆天天榨你的油?买买提江涨红着瘦脸反击,他打着手式,口吐莲花,唇上的两敝小胡子跳上跳下,眉毛一挑一挑,“外江、外江”地喊着。人们脸上露出男人特有的那种喜悦诡秘的神情,突然间放肆的爆笑声起,调侃买买提江的那位则窘得满脸通红,也尴尬地讪讪笑着。偶尔有人给我翻译一两句,原来是男女情事一类的笑话。我为自己不通语言而无法享受那种不可言说的快乐而倍感遗憾,只能让那欢快气氛把自己淹没。

这么美好的晚宴怎么能没有歌声呢?酣畅的酒意和欢快深情的民歌永远是宴聚少不了的内容。年轻的歌手艾尔肯喝下一碗酒,擦了一把手,操起了那把状如切开的皮牙孜般的都塔尔,调好了弦,略沉思一下,便拨动琴弦。那声音如细雨刷窗,又像粗砂落石板。前奏过后,低沉沙哑的嗓子唱了起来。对生命的达观,对爱情的痴情,对家乡的热爱,对正义的颂扬是民歌永远的主题。艾尔肯唱了一首又一首,调子时而欢快,时而忧伤,似缓缓流淌的吐曼河水。《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黑眼睛》、《阿娜尔罕》,他居然还会唱木卡姆版的《红灯记》,把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唱得回肠荡气。“活着我们在花园里歌唱,死后我们在麻扎里睡觉”,诗人纳沃依这句诗诠释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特有的情趣和浪漫,他们的歌声留下了生命的诗情画意。

如孜没有那种我们在饭桌上见惯了的劝酒劝吃的殷勤,只是连续不断地用羊羔肉、薄皮包子、抓饭,用美酒佳酿,用美妙的歌声和快乐的笑话来表达他的诚意和热情。他递给我一碗酒,和我一碰,说:各民族要团结起来,把那些坏人消灭掉,毫不客气!

这个周末散漫而悠闲,我们的快乐和时光一起绚烂地流趟,纵情享受着世间美食,享受多种文化的迷人魅力,享受多民族交融的美好,从傍晚直到深夜。

告别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墨蓝的天上开满了星星树,轻风吹过,花香隐隐。我们一个个步履踉跄走出了如孜的房子,内心澄明地感谢如孜夫妇的盛情款待。如孜和他的太太,坚持把我们送出门来。他右手放在左胸前,倾着身子不断地“霍息、霍息”(再见),桔黄的灯光从屋里渗透出来,把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走远了,不经意回头,还能隐约看见灯光中伫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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