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是一座富矿
当代文坛曾有“射雕五虎将”:南帝苏童,北丐洪峰,东邪余华,西毒马原,中神格非。其中的北丐洪峰,是吉林通榆人。无独有偶,在当下文学批评领域走在前列的施战军,也是吉林通榆人。那片贫瘠而又富有的土地,孕育了这样两块相互辉映的“双璧”。
洪峰母校东北师范大学一位学生总结说:“他是我们中文系当代出品的第一个知名作家。据不完全统计,中文系的教授是作协会员的占大多半。但几百年也没有见到他们有作品问世。”
此言一针见血,道出了洪峰在当代文坛上曾占有的地位。早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洪峰,从一九八三年开始小说创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的创作被视为实验小说中的一部分,成为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白城师范学院鹤鸣文学社学员参观洪峰文学馆
二十年前,我在当代文学史课本上认识了洪峰。两年前,我们学校建立了洪峰文学馆,我见到了洪峰老师本人。
很想告诉洪峰老师我的感想。我认为,他早期创作的成功,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小说中的原乡意识。这一点,文学批评和文学史都不应忽略和遗忘。
洪峰早期小说中的原乡场景描绘
评论家王德威教授曾说过:“许多现代小说家,如鲁迅、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等人,对他们生长居住的地方并无好感,却又将其发展成作品的核心场景。”
洪峰也是这样一个作家。他早期的小说,对故乡吉林有着饱含浓浓笔墨的描绘。无论他怎样以挑剔的目光审视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热土,那种至真至纯的赤裸裸的叙述,都展示了一个新鲜独特的吉林——洪峰使他的故土为人所了解,尽管那一个又一个场景并不十分美丽,甚至带些丑陋。
他这样写到他的原乡:“我想,只要你去过沙漠然后再到我的故乡来,你就会觉得我的故乡跟天堂差不多。当然,这必须先有一个很不可靠的假设:除了沙漠之外你没去过任何地方,或者你干脆就生活在沙漠里面。”
吉林西部特有的荒草甸子、盐碱滩、大风沙、泡子……丰富的意象连同个人成长中的一些曲折而难忘的记忆,构成了其小说视域中特有的原乡意识。贫穷落后乃至愚昧,以及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人的妥协与抗争,对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过去我们所曾拥有过的耻辱、痛苦、欢乐、振奋与坚忍,都一并前来,在阅读时给我们震撼,引我们共鸣,更启发我们思考。
从开始写作到现在,洪峰因勤奋而多产。
从《瀚海》到《离乡》《苦界》《东八时区》《生死约会》《去明天的路上》《和平年代》《极地之侧》《走出与返回》《中年底线》《革命革命啦》等,我们可以一口气儿罗列很多。但无论是被批评为写了一部不像小说的小说,或被称为开国内新时期惊险间谍小说之先河,洪峰都是一直向前不断探索的。
他还写散文,甚至还写足球评论。众多网友却认为洪峰的小说“越写越臭”。的确,他早期的小说创作,已成为洪峰本人创作的巅峰,令他自己都几乎无法超越。
比如《瀚海》。第一人称讲故事似的叙述方式,鲜活的语言,独特的视角,通过“我”的姥姥、姥爷、奶奶、爷爷、舅舅、舅妈、二哥、姐姐等人生存中的坎坷经历,刻画了张、王、李三个家族兴衰沉浮的历史,向人们展示了吉林西部与内蒙古接壤处那八百里荒漠瀚海中许多不为人知的人生世相。
“姥姥住在舅舅家。舅舅家在白城子。那是十几万人口的小城市。没什么工业,手工业作坊构成经济命脉。我第一回看见三层高的楼房和柏油马路。回忆起来好像我的兴趣已经不是看姥姥而是看马路和楼房了,甚至红砖房厕所也引起我的骚动。”
正是这样没有任何过滤的,有别于一般人对于故乡的场景描述,令我们吃惊和震撼。这也是洪峰早期小说中的最动人处。
小说叙事背后的原乡记忆唤醒
洪峰本人认为,在“先锋文学”出现之前,中国小说一直以传统的方式进行写作,而先锋文学突破了原来的思维方式,使中国文学现状发生了改变,为后来的许多作家提供了写作的方法与技巧。然而方法与技巧的新颖,使他隐含在叙事背后的温情,一直少有人注意。
比如《离乡》。在《离乡》中,有一种他对于原乡记忆的唤醒。属于洪峰的原乡的春天,连同有关蝈蝈的歌谣,令人惆怅低徊不已。在他早期的小说视域中,原乡吉林,是一个巨大的磁场,使他不得回避和逃离。尽管有丑恶、有凶狠、有肮脏。他的原乡叙事话语中的细腻情怀,不是一曲悠然舒缓的田园牧歌,而是在仇恨和诅咒,在灵魂的拷问中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深深的忏悔,
他不说爱,可是他爱着。家乡辽阔的荒草甸子,起伏的沙丘,白色的盐碱滩,泥泞的沼泽地,稀落的拉条榆,一汪汪灰亮的泡子,广袤的庄稼地,都有一种北方草原旷野的气息,它是粗砺的,更是温柔的。野甸子一望无际,不时有野兔和傻狍子被奔马冲起旋即无影无踪。马蹄闪电般打地击起团团黄土,远远望去,一溜烟雾紧贴草尖滚动再无声散尽。
这就是“太荒漠太辽阔太神秘”的故乡!而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几多恩怨情愁,几多辛酸甘苦,都与作者有着带着地气的心灵感应,都原于一种浓浓的原乡记忆。
吉林在外部作家的视野中,也许是不被熟悉的偏远所在。而在此生活多年,对她有着强烈的原乡感的洪峰,即使出走多年,依然魂牵梦萦。一个作家,只有在他最熟悉的题材中,才最能展示他的技巧与才华。洪峰的作品中,也恰恰是早期描写吉林的小说,写通榆、写白城、写长春,最为动人。后来他小说放弃原乡场景的叙事,虽走得远,但并没有走得更高。没有重复自己,并不意味着取得了新的成就。我想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探索无疑是失败的。
基于原乡意识下的人物塑造
人性是复杂的。作家笔下的人物也应是各种各样、各具特色的。生活在东北平原上的人们也不例外。这里的人,生得艰难,生得顽强,也生得悲哀。
在洪峰的小说视域中,在《重返家园》《奔丧》《瀚海》等文本中,基于原乡意识,他塑了许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
有爷爷、奶奶、姥姥那样敢爱敢恨却历尽坎坷的老辈人,有舅舅那天那样复杂的多面化的人,有舅妈那样俗气却个性独特的市井女人,有善良、美丽的姐姐、林琳、雪雪,勇敢、鲁莽最终走进监狱的二哥,花一样可爱却被贫穷和愚昧摧残的妹妹和正视现实、不满于现状的“我”,在生存的艰辛苦之下,美好被摧残,孰悉变陌生,丑恶总是存在。
洪峰的文本书写中,有丑恶的人,有愚昧的人,有坚强的人,有生不如死的人。洪峰没有美化他们,而是在历史与现实、城市与乡村的对照中,犀利地挖掘了人生的美、丑、善、恶。
这些人物形象无疑是一面镜子,它照出了时代的荒凉、历史的特性,照出了人的劣根性,也照出了人们灵魂的缺欠与丑陋。由此让我们想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东北女作家萧红,呼兰河畔,生死场上,蚁子一样的人们,忙着生,忙着死。过了几十年,到了洪峰的笔下,人们也还是这样,令我们感到生的另一重悲哀。
也许直至今天,悲剧仍在上演,不同的,只是换了故事的主角而已。但是,他们正像鲁迅先生那样,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用笔挖掘出国民的劣根性,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引起人们的警醒。
吉林地西部作为一种原乡意识,大大成就了洪峰早期的文学创作。今天的洪峰,被施战军称为“评论追踪之外的浪子”,虽然他本人并不在乎。可是,一个作家总要依赖于创作源泉不断前进。因此对于读者来说到底是个遗憾。
洪峰不该舍弃他的原乡,对他的创作而言,那应该是一座富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