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挤火车的记忆
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浙江省物资局协作办投资350万元,为我所在的工厂建造一座新高炉,以产品抵投资款,当时我的月工资为37元,照此推算,应是笔不小的数目,厂里委派我去签订这皆大欢喜的合同,事实上后来确实双方都如愿以偿。
对我个人来说,签合同纯属应付,游山玩水才是目的,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
事先我就算计好要顺便去上海、黄山.、桐庐等地游玩,在娄底搭乘重庆---上海的火车,查阅列车时刻表,全程应为22个小时。
持票来到火车站,满眼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在人头攒动中好不容易找到本趟列车的候车点,这是个搭建在候车室外的临时站,当时的我骨瘦如柴,身上本来肉不多,被这人群猛地一挤,血管和青筋就被挤压得一段段暴突,呼吸就很不均匀了,行李袋里的两条香烟成了压缩饼干,后来上车拿出吸时,每一根都得细心地揉动后才点得着火。
那个混帐的列车时刻表分明写着是18点46分到站,在一次次的广播通知火车晚点后,仅仅等到23点47分火车就徐徐到站了
在人群的裹挟下,我终于挤到了车厢边,因要上车的人太多,当然,也因车上的人已经太多,无法打开车厢门,而停车时间只有六分钟。
这时,我一米八几且瘦骨伶仃的身材就呈现了明显优势,瞅准一个车窗攀扒上去,身上头上挨了多少拳头我根本就懒得去记数,塑料凉鞋早己不在脚上了。
进得车窗后,又在人的头顶和肩膀上爬了十几米,才终于勉强落地,这一路挨过的拳头我更懒得去理睬,我说勉强落地,是指我仅能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再踩不下去。
我是个很知足的人,心想,其实这样也已经很不错了,虽然只能单脚落地,但支撑这一身瘦骨也并不需多大力气,因过分拥挤,身子基本上是悬架空中,要说美中不足,也只不过是脚上没有凉鞋感觉有点不适,拥挤在乌烟瘴气的人堆中呼吸困难一点,身子遭击打后又遭挤压有疼痛感觉,仅此而己,比起那些历尽磨难又没挤上车的人,比起那些虽有塑料凉鞋却没有脚的人,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抱怨的。
当我单脚立定后,就有充足的时间和闲心来打量周围的环境了。不一会,我就确定自已是在两节车厢的交接处,身边是锅炉房,偶尔有水珠滴在铁皮座上,就有'嗤嗤'的响声和水珠烧融后蒸发的白雾。因为是酷暑时节,因为是正在工作的锅炉房,所以我紧挨的墙壁就很温暖了,所以我全身包括头发就没有一丝丝干的了。
车子一开动,人就如沙子被筛动搅和,人与人之间有了一点点调节与松功,我终于可以双脚落地了,因为空气有所流动,因为心脏和血管的挤压有所减轻,呼吸也稍微均匀了些。
此时我能双脚落地,且呼吸也畅通了些,这个问题有所改善,但新的矛盾又在涌现。我因挤落了凉鞋,盛夏里赤脚站在滚烫的锅炉房边,实在受不了后,只得把旅行袋垫在脚下了。
当我刚感到脚不那么难受时,新的情况又来了,因为是热天,因为很拥挤,人就得出汗,一出汗就容易口渴,一口渴就得来锅炉房打水,来锅炉房就会踩着我的旅行袋,更糟的是,杯子稍一抖动,开水就会淌在我的赤脚上。
我并不是个十分傻的人,在烫过几回后,我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即主动给那帮口渴的混蛋递送开水。
这主意果然不错,既保护了我那双下贱的脚,又间或可听到一声热情温暖的赞扬声,其实我此时一想起温暖两字,就感觉自己就是朝鲜战场上的邱少云。
有文学家说过:人总是生活在希望中的。当我比雷锋还高尚地递送过四个多小时开水后,车已到株洲车站,锅炉内的水经不住我繁忙紧张的反复使唤,已经再放不出半滴水来,在一次次解释声中,缺水的信息传遍了起码两节车厢,终于没有人再唤我递水。此时已是深夜,车厢内的空气也不那么滚热。
人一清闲下来,没有了那种高度紧张的劳作,注意力就分散到一些身体的不适上来,只觉得虚脱般的软弱无力,想找个地方坐一会。
光脚板在滚烫的地板上被烙得又胀又痛,反正凉鞋被挤落,不然,即使有鞋也会因脚的肿大而穿不进去。
最要命的是我长年养成的恶习,早晨总要把膀胱里积存的液体痛快淋漓地喷射一空。尽管厕所近在咫尺,而要从这密密匝匝的人堆中穿越过去,我每鼓足勇气冲锋一次,就被人墙弹回一次,心里就发怵一次,腿脚就瘫软一次,人就绝望一次。
直待憋得虚汗直冒,膀胱快要胀裂,此时,我已顾不了许多,便举起一只空嗽口杯连声叫唤'开水哟,开水,让一下'。这一招果然奏效,一来都怕烫伤身子,二来这身边人早已熟知我是那个义务递送开水的傻老冒,都受过我的恩惠,于是,在大伙缩缩身子的当儿,我终于钻过这该死的人堆。
然而,我又一次傻了眼,人虽到了厕所边,门也是大开着,但那不足三平方米的空间早巳拥挤着七八个人。我忙掏出皱巴巴的烟一顿乱发,满脸堆笑地恳求大伙格外开恩,让我方便一下。起初,根本无人理睬,后来有人认出我就是那个在锅炉房边帮人递水的家伙,一说起竟都受过益,便出现了让我感动得鼻汁眼泪齐下的场面,他们纷纷紧缩身子让出一点空隙,我才得以喷薄而出一泻为快。
站起身后,我已失去了再钻过人堆返回锅炉房的勇气,再说,那里也并没有留个空位等我。于是,我就挪至窗口,死皮癞脸百般讨好地呆了下来。
这趟列车启程不远就因客满而耽搁而晚点,而晚进一次站后,就次次得礼让其他车。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江西鹰潭站时,已是次日的下午五点多钟。
这十七个多小时里,我一直就这么赤脚站着,上半身被挤得无法动弹,身后的车窗和锅炉房墙壁一样灼热,我若是一颗葡萄,经过这十几个小时的烘烤,应该成了葡萄干。而被各种鞋子踩蹋过的双脚根本不敢轻易挪动,以免又遭蹂躏。
天气一热,膨胀的空气不易流通,各种怪异的气味就滞留在厕所,人体的排泻物倒成了容易接受的气味。
我的身边如同邀约好似的昂首站立着几个狐臭特严重的同志,另有几位穿胶鞋的患难同胞,把脚抽出通点新鲜空气,却把那种说不出味的恶臭也顺便带出,我几乎当场就要晕倒,幸好因拥挤而倒不下去。
这时我已精疲力竭,上下眼皮不听使唤,总是绞在一起,失去眼睛的指挥,脑袋就漫无目的地乱撞,时而砸在别人身上,时而把车窗碰得山响。
我想,前面的路还很长,而自己的承受力已快到极限,如果再不找个地方让红肿的赤脚歇息片刻,让同样红肿的脊背远离烫人的车窗,恐怕受伤的就不光是脚板和腰背,而是那几根贱骨头了。于是,我拼尽全力向车厢中间一点一点挪动。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一路跌撞中我总能逢凶化吉,并不是我真有多么坚韧,有多大能耐,只是因为上苍眷顾于我,让我有幸成为一个被运气纵容的人。终于,不久我就出之涸澈纵之清波,开始好事连连。
列车开出鹰潭不远,我就挤到了车厢中间,而在快到达下一个车站时,我的脚下钻出一个同样蓬头垢面的家伙。原来他一直绻缩在座位下面,当旅程目的地快到时,他钻出来准备从车窗跳车。于是,我赶忙艰难地钻进他刚腾出的座位底下。
待我把身子缩成一团摆弄好后,啊呀!那种美好幸福苦尽甜来的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时隔30多年,我一想起就通身舒爽,这辈子恐怕再找不到那种美好感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在做着美梦,口水沿着权当枕头的旅行袋淌落一地,突然感觉有东西拂过脸面,将我从梦中惊醒。
睁眼一看,是一位容颜姣好的女列车员在清扫车厢,经她纤纤细手握着的携带各种粘糊糊污秽物的扫把刷抹,我敢肯定,我的面部形象一定有所影响。
女列车员同志吓了一跳,连连道歉。我忙从座位下爬出,只见车厢内空空荡荡,原来是早已到了上海车站。
我习惯性地抬手看时间,手表已不见了,那是我块很新的上海表,是我最值钱的家当,再看旅行袋,自然是空空如也,钱包就更不用说了。
也难怪,在那个物资馈缺的年代,我旅行袋里所有东西都是可用之物,包括那两条挤成压缩饼干似的香烟。
幸好,被盗的都是身外之物,人没弄丢,不过,话又说回来,弄我这个人有何用呢,我本就是个无用之人。
我沮丧地问列车员几点钟,她说是上午九点多钟。这么说,本趟列车应该是全程晚点15个小时,而我在车上呆的时间是33个小时。
30多年前一个盛夏的上午,在上海火车站广场,一个脸部被脏扫把刷抹过,衣冠不整,打着赤脚,钱包与行李被盗,背着空旅行袋,手捏零钱的人,初初一看像个还没进化完全的类人猿,正接受车站派出所公安干警的讯问。
然后,为证实此人身份,干警随这个骨瘦如柴形迹可疑的家伙去附近邮电所,看他用手中零钱打电话给浙江省物资局:请求派车接人。
那一年,我兴致勃勃一路东行,仅用了33个小时就到了上海城,并在享有东方明珠誉称的大都市一呆就是五个小时,然后返转杭州办事。
在有闲的日子里,我只想把揉成纸团的往事铺展开来,仔细辩认被岁月的风雨打湿得模模糊糊的印迹,时不时会想起年轻时艰难的岁月,和那些挤火车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