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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志红 / 文
春天的气息是愈来愈浓郁了。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花香。甜、香、微咸,如果仔细品咂,甚至还能感觉出那么点微微的辣。“布谷,布谷”,勤奋的布谷鸟用它清脆的嗓门提醒着人们,春天来了。院子的花池里,冬天枯了的兰花叶子开始泛青,月季的根部也悄悄探出嫩嫩的芽尖,三角梅、杜鹃、一帆风顺……所有的花花草草都不甘落后,都在用它们自己的方式展示着生命的顽强。
屈指算来,因为疫情,从大年初二开始封村,人们已经差不多一个半月没有出门了。这一个半月里,手机便成了未小果最忠实的伙伴。一早睁开眼,他就开始抱着它,吃饭时边往嘴里塞饭边瞅着手机屏幕,上午下午分别有网课都需要在手机上进行。网课上完了,开始做作业。别人都是不会赶紧问爸爸、问妈妈,或者在群里问老师,未小果却不问。这样说也不对,小时候,他也是问的。那会儿他还在上幼儿园,村里的幼儿园也常常布置作业。几道算术题了,给几个新学的字组词了。未小果不会做某道题,或者某个词不会组词了,就问妈妈。那时候妈妈还在家。妈妈会耐心地给他讲。有时候他不操心,讲了一遍还不会,妈妈便有点不耐烦了,有时候会歪起那白细的脖子,对未小果嚷一句,不操心!有时候会轻轻拍一下他的头,骂一句,笨笨!其实一点也不疼,但是未小果还是要装作很疼的样子,揪起那张嫩白的小脸,咋咋呼呼,尖着嗓子哎呀一声,蝎子螫伤似的,妈妈便赶紧又用手抚摸着,说,宝贝,快做题,来,这道题是这样的……妈妈的语气像阿尔卑斯糖,甜滋滋的,未小果故意还噘着嘴,心里却被那甜催出一朵美丽的花来……他赶紧在妈妈的指导下,一笔一划地把那道算术题写出来了。
自从这个家里找不到妈妈的影子,未小果就没有地方问了。爸爸平时出远门到处打工,只有过年或者麦收、秋收的时候回来几天。那时候的爸爸又特别忙,麦收的时候,爸爸忙着跟奶奶一起收麦子、种玉米,秋收的时候又忙着收玉米,种小麦,下工在家的时间,就躺在沙发里看手机。手机里时不时传出嘻嘻哈哈的笑闹声,爸爸那张平时被阴云笼罩着的脸便霎时云开雾散,随着嘿嘿嘿的笑声,那张黑脸皮子便像被人揉皱的花布一样,皱起层层的褶子来。过年的时候,除了偶尔吃午饭时,未小果几乎见不到爸爸。中午,奶奶做好了饭,喊还没起床的爸爸吃饭。爸爸迅速爬起来,洗漱吃饭,动作迅疾,哗哗啦啦、噼噼啪啪、吸溜吸溜……洗漱、收拾、饭就吃完了,像极了军人的作风。未小果刚吃了几口,刚想跟爸爸说吃完饭要问你道题呢,话还没出口,爸爸人已到了大门口,而此时的奶奶还在厨房里炒昨天剩下的米饭,一看儿子往出走,嘴里喊着,卫东,炒大米马上就好……发现已经看不见人影儿了,嘴里嘟囔一句,这龟儿子!爸爸每天都是这样,午饭后的时光都是在别人家的全自动麻将桌上度过的。烟雾缭绕里传来啪、啪、啪,哗啦啦、糊了!杠了!尖叫、嚷嚷等各种声音。爸爸很少回来吃晚饭。奶奶常常带着一点点责备,更多的是怜爱的语气说他,不吃饭,也不饿呀,哪儿见那么大个人了,还这么贪玩!爸爸就嗬嗬嗬地笑,说打起麻将来,谁还知道饿?一上麻将桌,不吃饭不饿,不睡觉也不瞌睡!只要不离麻将桌,就不会饿!气得奶奶咬着牙说,那你就在麻将桌上过算了,别回家了,也不用吃饭睡觉了,也不用要你儿子了!未小果再见到爸爸就是第二天的午饭时刻了。往常,一过完年,爸爸就随村里的同龄人出远门打工去了,今年因为疫情出不了门,爸爸在家的时间便格外多了起来。从大年初二开始封村,大喇叭里不厌其烦地三令五申不许出门,更不准聚堆打麻将或者干其他,一旦逮着,将重罚,严重的甚至还有可能被关进局子里。爸爸因此没了去处,每天在家里吃了睡,睡醒了玩手机。开始时,未小果问过爸爸不会做的题。只有第一次,爸爸把头从手机屏上挪开来,给未小果讲了讲怎么做。未小果第二次问时,爸爸的头便在了手机屏上挪不开了,像被口香糖黏住了一般。未小果连着喊了三声爸爸,教教我这道题怎么做。爸爸的脸埋在手机里,一只手摆着说,去去去,自己查作业帮去!嗨……未小果像个成年人一样从嗓子眼儿深处发出一声老气横秋般的叹息,这叹息被爸爸和手机里的嘻哈声差不多淹没了,爸爸他听不到,从那以后,他就不再问爸爸题了。如果作业逼得急,未小果就从他抱着的奶奶的vivo手机上搜。说是奶奶的手机,其实更像未小果的手机,只要未小果在家,他就告诉奶奶自己需要用手机做作业。现在的作业很多都在网上,语文、数学、英语,都有,甚至还有安全作业,以及班级里的这样那样的活动,常常需要下载这个那个软件,把天天埋头干农活的奶奶搞得晕头转向的,说自己捣鼓去吧,奶奶老了,啥也不会弄,眼睛也不好使了。其实奶奶还不老,不过才五十出头的样子,她却天天把老了老了挂在嘴边,以此来拒绝学习新东西,比如手机的用途。奶奶除了会接打电话外,对手机真的是一窍不通。网络时代出生的孩子,仿佛天生就带着对网络的这份先知先觉。未小果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居然把各类软件都下载了,把它们的功能都摸得清清楚楚,当然了,老师留的网上作业他也会用手机一一搞定,除非他不想搞定。没错,想不想搞定全瞧未小果的心情了。如果他玩的王者荣耀正在关键时刻,比如,敌方的水晶即将被推掉,或者,正在第五人格里破译密码,他就顾不上做那些网上作业了。老师如果微信或者电话催的话,也都是他接,他就赶紧答应,哦哦哦,好好好,我马上做,几次三番后,老师便也失去了耐心,那些作业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天的网课上完了,未小果迫不及待地登录王者荣耀,开始厮杀。他嘴里跟着屏幕里发出啪啪啪的射击声,两只手不停地按着键盘,两只脚也不时地跺着地板,似乎这样就可以帮手使上劲儿似的。奶奶忙完了,常常会过来看看,未小果边冲奶奶嚷嚷,边用右手去关门,你来干嘛,你来干嘛,我在做老师布置的题呢!老师布置的题还要……砰的一声,随着一声砰的巨响,奶奶的半截子话儿便被关在了门外。这种呐喊声、尖叫声一直持续到夜里三点多,直到又一场战争结束,这次未小果又胜利了,今天玩的好几种游戏都是有惊有险,不过结局还不错,虽然没有大获全胜,却也是胜得多,败得少。未小果满意地笑着,随便翻看手机。看到一家超市群里,有人在晒自己做的一种丸子,金黄灿灿、黄澄澄的,看上去比蛋糕还要好吃。未小果不觉嘴里头就开始流涎水了,不觉打出一句,这种丸子是怎么做的?这是人家晚上发的,现在凌晨三点多,没人回答他。他的肚子里开始咕噜咕噜叫,嘴里的涎水也越来越多。他又去班级群、学校群,还有几个形形色色的课外辅导班群里看了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些群里居然无一例外地有家长发的美食图片。凉皮、猪耳朵、小米锅巴、沙琪玛……他忍不住循着那些足迹去看人家的朋友圈,家长们的朋友圈发的各种美食真是应有尽有。大多数是打着一行字,疫情宅家,响应祖国号召,不出门,不给国家添乱,宅在家里给国家做贡献。各色美食,亲自动手,丰衣足食……云云。他看到同学胖胖的爸爸妈妈在视频里相互配合着炸糖糕、菜角,王小罗的爸爸妈妈一起合作着做沙琪玛……
未小果不能再看下去了,他觉得如果再看下去的话,肚子里边那条馋虫会迫使自己的牙齿把舌头咬破的。他去作文群里看大家的作文。看了几篇,未小果也看不下去了。那些作文,无一例外写的都是疫情宅家的日子里的学习、生活。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让未小果羡慕,更让未小果羡慕加眼红的是那些爸爸妈妈们。他们给自己的孩子当老师、当羽毛球陪练,一起玩各种比赛或游戏。未小果也看不下去了。未小果闭上眼晴,那些有爸爸妈妈的日子便脚跟踩着脚尖来到了眼前……那时的未小果刚上幼儿园。跟妈妈住在县城的家里,爸爸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在老家种地。妈妈每天除了接送、看管未小果,还找了点在家里加工零活儿的活计干着。幼儿园离家不远,妈妈每天牵了未小果的手在柔和的阳光里穿行。妈妈有着雪白的肌肤,高挑的个子,一张瓜子脸和欣长的脖子。出门前,妈妈在镜子前仔细地化了淡妆,穿着时尚的浅黄色长款风衣、紧身牛仔裤、细细的高跟鞋。哒哒哒,鞋跟在路面上敲出一串脆亮的音乐。走着走着,未小果常常扭着小身子,歪着小脑袋瞅妈妈。幼儿园的阿姨们都说妈妈年轻、漂亮,说未小果长得像妈妈,也很漂亮,这么说着,阿姨便拉了未小果的手亲昵地问这问那的,未小果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情愫来,有点羞涩,有点开心,还有那么点骄傲。星期天,妈妈会约了朋友一起带孩子们出去玩儿。妈妈的朋友们大多都有车,未小果和妈妈每次都不用担心没车坐。他们去公园划船、到红旗渠畔看静静的水流、盛开的波斯菊,到太行大峡谷看瀑布,到冰冰背看夏天的冰冰,到桃花谷看一年四季盛开的桃花。未小果最喜欢的却是在石板岩的溪水里捉鱼捉虾,虽然他自己常常捉不到,不过没关系,妈妈会帮他捉的。妈妈给他买了小渔网,手把手教他网小鱼小虾。吃饭时间到了,他们就找个空阔的地方野炊,有时候煮面吃,有时候炒菜,更多时候是吃烧烤。未小果几个小孩子不喜欢吃那些东西,他们更愿意啃点面包、吃上几包辣条辣串或者随便点什么零食。大人们在吃吃喝喝时,未小果就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老鹰捉小鸡、藏猫猫、在沙滩上挖城堡,甚至比赛捡光滑河卵石的个数,无论哪种游戏都会被他们玩得热火朝天,咯咯咯的笑声在山野里、河谷间清脆地回响。
忽然有一天,未小果醒来找不到妈妈了。他喊妈妈妈妈妈妈,却再也没有妈妈那欢快的“诶”应和声了。只有爸爸沉闷的叹息声和粗鲁的起床了起床了的命令声。未小果跟爸爸哭,跟奶奶哭,跟爷爷哭,要妈妈。爸爸先是不理,问急了,就说跟人跑了!爷爷开始也不理,问急了,便甩出一句,你哪儿有妈妈,那是个骗人精,把钱骗到手,人就跑了!奶奶把他搂在怀里,说,乖,你妈妈有事出远门了,以后就跟着奶奶过,奶奶会疼我乖孙子的,说着,又往紧了抱着他,下巴抵住他的小脑袋尖儿上,痒刷刷的,未小果还是不依,他使劲儿地挣脱着奶奶的搂抱,嘴里喊着,不不不,我不,我就要找妈妈,我要跟妈妈过!奶奶抱不住他,便放了手,他就站在院子里哇哇哇地哭。奶奶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转身喂鸡去了。当未小果的嗓子终于哭哑,他才明白,自己的哭声妈妈听不到,眼泪是唤不回妈妈的。他抬袖把一滩鼻涕眼泪蹭到袖头上,不再哭了。从那以后,他都没有再跟家里的任何人要过妈妈。有次,爷爷带未小果去村口的警务室打牌。几个打牌的、看热闹的在抽烟,屋子里烟雾缭绕的。刚打了两圈,未小果就拽着爷爷要走,嘴里喊着爷爷爷爷爷爷,这屋里呛死人了,咱们出去,咱们出去。爷爷说果果你先出去,让爷爷打完这把牌,未小果薅着爷爷的衣袖,不依不饶地喊着,不不不,爷爷跟我出去,爷爷跟我出去!爷爷笑骂一句,真是烦人的龟孙子!旁边站着看牌的魏爷爷说,老未呀,你好歹还落下个烦人的龟孙子,我们家房也买县城了,车也开家里了,到头来,小娘们还不是照样留不住,不光留不住小娘们,连个龟孙子也没给留个!我还不如你呢!未小果仰头看魏爷爷,他那双大眼睛鼓突突的,血红血红,像未小果在电视里看到的凶猛的怪兽,吓得未小果哇一声居然哭了,爷爷赶紧扔下手里的牌,抱了他哄。
未小果用了五年的时间,试着去理解大人们的话,试着找到妈妈的蛛丝马迹。他慢慢学会了像串珠子一样,从大人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裸露出来的一些碎片一样的话穿起来事情的大概,他大致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年,妈妈嫁给爸爸的条件是在县城买房、买车,二十万彩礼。爸爸打工没攒下多少钱,靠打工、种地为生的爷爷奶奶哪儿来那么多钱,便到处借钱,亲戚家借遍了,离那个数目还差一大截子,没法了,只好贷款。终于在县城买了房,凑够了二十万彩礼,只剩轿车了,怎么也筹不到这笔钱了。奶奶便去求媒人去跟妈妈求情,希望先把婚礼办了,随后再买车。婚后不久,妈妈就怀了未小果,妈妈要补充营养,后来又生未小果,要吃奶粉,要上幼儿园……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每到年关,上门催债的络绎不绝。爷爷家答应的那辆车,硬是没有兑现。妈妈嫌爷爷家说话不算数,嫌爸爸没本事,挣钱少……所以,妈妈就跟爸爸离婚了。其实,未小果并不知道这叫离婚,是有一次他跟奶奶去走亲戚,听奶奶跟亲戚们说的。说也真够心硬的,人家的妈妈离婚时都抢着要孩子,她倒好,婚一离,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这一走连个音讯也没有,难道她就不想她的儿子吗?也不知道她的心是铁做的还是石头做的?亲戚说,要是她心里头有自己的儿子,她就不会离婚了,见这种人都是只顾自己,心里根本没有别人!从那次,未小果才知道妈妈这是跟爸爸离婚了。未小果平时在县城上学,前些年,节假日就跟爷爷奶奶回到乡下的老家,爷爷奶奶到地里干农活,未小果就到田野里疯玩。前年,爷爷因病去世了,现在,逢年过节回老家的就只有他跟奶奶了。
未小果又开始强烈地想念妈妈了,他常常在手机里跟同学们视频,爸爸在外地打工时有时候也跟他视频,他多想跟妈妈视频视频啊!他很想知道妈妈现在的模样,妈妈离开五年了,是不是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然而,妈妈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她的一点音讯了。未小果关了灯,黑暗中,他抱着手机,忽然,妈妈从手机里走出来了。她吟吟笑着,像当年那样嘴里喊着果果,小果果,妈妈的乖宝宝,未小果妈妈妈妈地喊着,高兴地扑过去,激动的泪水流了一脸,冰凉冰凉的,他使劲儿亲着妈妈的脸,妈妈的脸居然又硬又冷,他刚想问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就醒了,他亲着的妈妈的脸原来是奶奶那部vivo手机。
—— The End——
刘志红 笔名雪飞扬,刘红,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教育工作。有作品刊于《阳光》《短篇小说》《牡丹》《佛山文艺》《新安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