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与『钻天洞庭』
杨维忠
明代冯梦龙所著《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及凌濛初所著《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简称“三言二拍”，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有着重要影响。“钻天洞庭”是指明代中后期，在中国商海中崛起的苏州洞庭山商人集团，也称洞庭商帮。这个商帮地域仅洞庭山两个乡镇，他们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吃苦耐劳、顽强拼搏精神，闯出一方天地，成为明清商海一个实力雄厚、业绩非凡的商业集团，与徽商、晋商、闽商、粤商等并驾齐驱。以致明代文学家冯梦龙、凌濛初在“三言二拍”中，多次写到太湖洞庭两山的人和事。
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苏州府长洲县人（今苏州市）。冯梦龙和洞庭东山富商许志问为同窗，常赴东山茭田许家参加雅集。崇祯十一年（1637），许志问的岳父严春寰去世，冯梦龙所撰“严春寰墓志铭”云：“公之婿许文学与余少同笔砚，以故识公最久，公之高风盛德实目击之而心佩之。”凌濛初（1580-1644），字玄房，浙江湖州府乌程人。明代太湖洞庭山属湖州乌程县管辖，凌濛初因事常到东西两山，在他的一些作品中有泛舟游览洞庭两山的记载。
“三言二拍”中“钱秀才错占凤凰俦”“转运汉巧遇洞庭红”“进香客莽看金刚经”，三篇文章取材于洞庭东西山，不但故事完整、情节曲折、细节丰富，引人入胜，并且有其原型。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七回“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一文，开篇道：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叫作“钻天洞庭”。故事说的是明代太湖西洞庭有个富商，名高赞，少年走湖广，贩卖粮食，家道殷实。其女秋芳，年二八，生得花容月貌。高赞一心要为爱女配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可他有个规定，不管做媒之人说得千好万好，他定要亲自见过男方的相貌后才能答应，因而吓退了洞庭两山不少家境富裕、相貌平平的少爷。
吴江平望有个名颜俊的青年，祖上世代经商，为平望首富。这颜俊相貌丑陋，胸中无点墨，纸上难片语，却发誓要娶个绝代美女为妻。西洞庭高秋芳的美貌名声传到平望，颜俊垂涎三尺，花了许多银两，委托一个叫尤辰的远房亲戚，上门至高家说媒。这尤辰因曾与高赞一起在荆湘经商，也算有些交情，但因高家早已放出“不相郎面不配亲”的话来，尤辰很是为难。颜俊娶美妻心切，竟求寄居家中读书的表弟钱青代为上门求亲。钱青是个秀才，开始百般不愿，可寄人篱下，经表兄苦苦相求竟答应代为相亲。高赞一眼相中女婿，双方定下黄道吉日，十二月初三日成亲。
到了迎亲之日，颜俊怕事情败露，央求表弟钱青好人做到底，代之到西洞庭娶亲，等新娘进门拜过堂，进了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后，就不怕高家反悔了。初二日清晨，“新郎”钱青打扮一新，出动大中小6只迎亲船，浩浩荡荡朝西洞庭而来。那颜俊是稳坐钓鱼台，只等新娘进门拜堂成亲。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五鼓时分，正待迎亲船队刚要开船返回时，太湖忽起大风，直刮得“山间拔木扬尘，湖内腾波起浪”。第二天风越刮越大，还飘起雪花，看来三日之内大风不会停，高家亲戚中有热心之人说，干脆在女家拜堂成亲后住些日子，等湖风止了回平望不迟。高赞一听主意不错，立即布置喜堂、新房，众人七手八脚把新郎、新娘推入洞房。
大风一连刮了三日，颜俊在家里急得双脚跳。第四日风息，家人先回平望报信，说钱青与高家小姐同吃同睡，已替东家做了三日新郎。颜俊惊得目瞪口呆，等钱青和新娘上岸，颜俊一把抓住钱青的衣领，左右两记耳光，口中骂道：“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费了钱财，把与你现成受用！”尽管钱青百般解释，他与新娘拜堂后虽同房，这三夜他是和衣伏在桌上睡的，颜俊哪里肯信，气急败坏把钱青又骂又打。双方将事情告至官府，县官经过细审，得知了婚事的前因后果，举笔判道：媒人尤辰弄虚作假，重责三十大板。颜俊品行不端，严厉呵责一番逐出公堂。钱青和秋芳已拜堂成亲，可结为夫妻。后来钱青考中举人，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小说取材于明代中期，洞庭东西两山有影响的两家婚姻。东山王家世代经商，王鏊考中探花入翰林后，王家更是有财有势。王鏊之女王仪，才貌双全，年届二八仍待字闺中。王鏊选婿标准也要求对方有才有貌，后来选中西洞庭徐潮之子徐缙为婿。徐缙不但一表人才，且才思敏捷，嘉靖年间考中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另一家是东山岱心湾吴氏，吴惠之女庭吉容貌秀丽，诗画俱佳，为洞庭山第一女诗人，原已许配翁姓，后毁婚约，双方差点闹讼官府，其婚事过程同“钱秀才错占凤凰俦”相类似。后吴庭吉嫁与西山蔡滂，丈夫英年早逝后，她亲授诗书，育子成才。儿子蔡羽成为明代文学家、书法家，列吴门十才子之一。
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第六回“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龟龙壳”，故事说明代成化年间，苏州阊门有一位名叫文若虚的人，万贯家财被他坐吃山空，开始学做生意，但他经商样样亏本，得了个“倒运汉”的诨名。一次，有几个做海外生意的朋友，邀他一起去海外看看。文若虚很想同往，可他一无本钱，二无货物，有些难堪。后来一个名张大的好友给了他一两银子，嘱他买点水果，带在路途给大家解渴。文若虚在市场上买了上百斤洞庭红橘，装上竹篓，雇人挑到船上，众人嘲笑他“文先生宝货来了”！羞得他无地自容。
半月后，海船行到了吉零国，同船商贩们都携着中国货上岸交易海外货去了。文若虚独坐船中无事，忽然想起舱板下的一篓洞庭红橘，搬至舱面一看，发现不少橘子已烂。他干脆把红橘全部翻至船板上，拣取烂橘朝海里扔。摆得满船红光，远望就似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的吉零国人都围过来，问这是啥东西。人群中有个胆大的捡起一只掐破皮尝了尝，说真甜。于是大家争着要买。文若虚竖起一个指头，示意一钱一只。一个领头的误以为一两银子一只，一下摸出一两银子，尝后大喊好吃。听闻人群中每人买了十多只红橘，有不带钱的急了，说明天愿四两银钱买两只，求文若虚留点货。正商讨价钿时，先前买橘而去的一个人，骑了一匹快马，带了一袋银钱，说不要零卖，三两银钱一颗，全部卖给我。文若虚做梦也没想到，一篓随带准备解渴的洞庭红橘，在吉零国竟卖到了上千两银子。同行的客商回船后，听文若虚说了事情的经过，见他遗忘在舱里一篓半烂的橘子，卖得吉零国一千多个上等的龙凤纹银钱，均大呼：造化，“造化，文兄转运了！”于是文若虚又得了个“转运汉”的诨名。
好事还没有结束。半途中，船队在海上遭遇大风，船只随风漂到了一座海岛旁。众人都在船上休息聊天，文若虚独自上岛探幽，在海岛草丛中发现了一个床般大的乌龟壳，想带回家中作睡床。当他用裹脚带拖回船舱时，又遭到同行一阵哄笑。货船到了福建泉州上岸，懂行的一看，龟壳内藏有九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一颗售价就达五十万银圆。后来文若虚在闽中造房起屋，娶妻生子，成为当地富户，数年间才回苏州一次，到洞庭山祭拜使他时来运转的洞庭红。
故事中的转运汉文若虚也有原型。《东山郑氏家谱》卷七“笠峰先生传”载：“笠峰姓郑，名茂协，字和生，洞庭东山人，以赀雄于乡。明末会西吴人经商海外，利倍增。先生闻之造万斛舟七艘，募客挟重赀往来红毛山中等国，遇飓风舟尽没。”谱载，郑家有一叶姓更夫，告知东家，他五更时得一梦，船队在海中将遭遇大风不可行，后来果然如其所说救了东家一命。郑氏重赏更夫，可又砸了他的饭碗，原因是更夫五鼓应在敲更，而不是做梦。后来这个更夫随郑氏船队出海看稀奇，带了些洞庭红橘途中解渴，结果卖到好价钿。久之，叶更夫也成为富商。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出狱僧巧完法会分”，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开卷首篇就记载了太湖洞庭山这件奇事。说唐代宝历元年（825）春，白居易至苏州任刺史，极喜吴中山水，先后数次游览古城西南的洞庭山，并留下了大量诗篇。当时的洞庭东西两山还都在太湖中，非舟莫达。白居易到太湖洞庭山寺游览，因寺僧招待殷勤，特送一部亲手抄写的《金刚经》给寺僧，为洞庭山寺镇庙之宝。到了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吴中遭到大灾荒，寺庙里断粮，住持差一个名叫辨悟的和尚带了这部《金刚经》到苏城王相国府，想当50石米度饥荒。这时相国王鏊已去世，夫人万氏好行善，知其情况后，传话50石白米施舍寺里，但《金刚经》发还和尚。事情本该结束了，谁知这个和尚多事，在乘舟回山的船上，把此宝书拿出来向同船人炫耀一番。不料一阵大风吹来，《金刚经》首页被湖风刮走卷向空中，不知去向。事情迅速传开，常州府有个姓柳的知府，极喜收藏白乐天的真迹，派人到洞庭山寺来高价购买白居易的《金刚经》，多次未果，手下给他献了一计。一次，府衙捕获了一批盗贼，内有一个和尚，师爷教唆这个和尚在堂上招供，赃物就藏在洞庭山寺。常州府捕快立即驾了快船来到洞庭山，把寺庙里的方丈等一行3人捉了去。在常州府狱中，衙役又故意放出话来，只要和尚们献出寺内的《金刚经》就可获释，否则3人均要“绝单”（杀头）。
为保3人性命，老方丈只得火速派人返回洞庭山，到寺中取了《金刚经》献于府衙。柳知府满心欢喜，邀了许多亲朋好友来看这唐代宝经，谁知打开包裹一看，经书纸色晦暗，还缺了首页。心想不全之书，藏之何用，遂放了和尚，又归还其书。3人如惊弓之鸟，雇船行至枫桥，天色已暗，且风雨大作，见近处一草舍中透出烛光，于是上岸叩门讨火。在茅屋墙上，他们无意间发现贴着一张裱好的经纸，上书“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正是一年前在太湖上被大风刮走的那张封页。后来，靠捕鱼为生的草舍主人送归经卷封页，老方丈又到苏州城请高手裱好了《金刚经》，故事圆满结局。
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为小说，有创作的成分，但查阅历史典籍，故事亦有原型。白居易宝历元年秋天，约友人前往西洞庭山一游，也多次游过东山。其《早发赴洞庭舟中作》诗云：“渐看海树生红日，遥见包山白带霜。出郭已行十五里，惟消一曲慢霓裳。”而游东山，白居易留下了“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霞光重叠深。浸月冷波千顷练，饱霜新橘万株金”赞颂洞庭红橘的千古绝唱。
至于白居易所赠手抄《金刚经》，故事究竟发生在太湖洞庭山的哪座寺庙？作者在故事结尾说，小子不敢明说寺名，只怕有第二个像柳知府的寻踪问迹，又生出事来。有说是西洞庭包山寺，有说是东洞庭翠峰寺。翠峰寺清咸丰年间毁于太平军的战火，包山寺在“文革”中被夷为平地，寺藏白居易的《金刚经》成了一桩无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