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师60年 | 最后一课

2017年,萧兵先生(1933年生)、赵恺先生(1938年)

不是患难之交,是生死之交。

初识萧兵是1958年,因为右派集中劳动,在淮阴郊区的一座万头猪场。这之前他是东海舰队的军官,再之前,是叶飞将军十兵团的炮兵战士。论资历,萧兵是该享受离休待遇的。

刚到淮阴也就二十出头,一身雪白的海军军官制服,一顶挺刮的大盖帽,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胸脯矜持地挺着,下巴含蓄地收着,帽沿潇洒地偏着,那种气度和风采,让人想到“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三国周郎。不到20岁就在《文艺报》和《上海文艺》发表《宋江论》和《论电影〈宋景诗〉》,还在《解放日报》开专栏撰写《唐诗采句》。纵横诗坛,臧否典籍,弄得一个上海滩舆论哗然。甚至连新华社都发了消息,称“上海出现三个青年文艺理论家,他们是姚文元、施昌东和萧兵”。《萌芽》认真调他,拟就职务,设好岗位,主编哈华还亲自领他去茂名公寓看过住房。

在上海,他们紧邻江南造船厂。周末、假日常与船厂联欢,联且欢,仿佛火焰邂逅氧气。如此年轻,如此出众,自然少不了风流韵事。

舞伴中,一位小W姑娘就赴汤蹈火、舍生忘死地恋上了他。小W工作在厂医院,16岁就上过抗美援朝前线,也是一位年轻的老革命了。我看过她的照片,那是一张随意摄取的生活照,一身军便服,一对短小辫,一脸甜美宁静、充满憧憬的微笑。天真可爱的姑娘,生活却有些娇纵挑剔。香水是非法国不用,皮鞋有二十多双。观看一场演出,再吃点夜宵,没准再挑双新款皮鞋,再坐个的士回家,那也不是萧兵一张稿费单应付得了的。想想也是,现在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建国之初还真是不无压力呢。

年轻气盛,心高志远,初涉情爱心猿意马亦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可是遇到“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小W就非同小可了。小W工作在医院,竟然背着萧郎一瓶毒药落肚实施壮烈殉情。这一生死之举吓坏军地双方,海军指令萧兵去医院守护小W,说如果闹出乱子定要军纪处理云云。萧兵坚守阵地一般坚守病床通宵达旦者三昼夜,才使生命与爱情一道转危为安。接着订婚,信物是两只瑞士全钢十七钻山度士。

连手表的发条还没来得及上紧就反击右派了。古今中外,大凡出类拔萃者都疏于自我保护,再加上作家职业习惯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更重要的是置身50年代——一个披肝沥胆的年代,一个心不设防的年代,一个赢得信任、利用信任、诱杀信任因而令人痛心扼腕地失去信任的年代哦。

萧兵颠踬(zhì,被东西绊倒)落难。极右分子去北大荒,右派分子来淮阴。那个时候的淮阴相当于林冲的沧州,是一座流放和惩罚政治犯的无墙囹圄。于是,萧兵便和一批东海舰队的右派军官一道来到淮阴,而且一来就是一生。

他和一位副舰长一道由舰队保卫部押送而来。第一个发配地点是丁集大队。那天,他和副舰长坐在苏北特有的小木桌边等待地狱生涯中最初的晚餐。端上碗来,是棕黑色,半流质,还魔幻现实主义一般冒着未知的热气。

两位海军军官在盘桓无定的热气中相互对视,心中萌动不祥的预感。副舰长说:“莫非是咖啡,让我们在主餐前先润润脏器不成?”萧兵不动声色,只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并认真仔细地品评了片刻。形同咖啡,神异咖啡,苦,却未加糖,感觉在浓茶和中药之间。于是便示意难友稍安毋躁但等无妨。一等再等,不见进展。萧兵便用远比碗中汤汁更苦的语调凄然说道:“看来,晚餐就是它了。”自此,萧兵才知道,在人类20世纪的食品之中,还有一种坐落在天堂与地狱结合部上的淮阴山芋叶稀饭。

至于小W,开始还不断寄奶粉、巧克力来,可是螳螂在前,黄雀在后,不久她即写来一封辛酸愧怍(zuò,惭愧)的长信,说因为新因素的导入,她和萧兵的戏剧,只能以不合规范的悲剧形式仓促落幕了。接着是一只包括两只山度士手表在内的邮包,手表之一侧,依偎着萧兵爱吃的夹心饼干。一反往常的是,那种夹心淡淡地咸。始料不及,山芋叶稀饭只是生活之书的简短序言。

分散劳动不便管理,右派便集中。阴差阳错地,我们都到了文章开头说到的万头猪场,于是我此生得以有幸结识了萧兵。

生活用苦难整理我们,苦难推出的主课是饥饿。饥饿是一柄冷兵器,它伤人筋骨,夺人心志,戕害尊严又不留罪证。一旦在饥饿面前失去尊严,人便卑微,便堕落,便沦丧为一只觅食的动物。我们的饥饿又分为两类,一类形而下,一类形而上,即生理饥饿和精神饥饿。厕身两类饥饿我们腹背受敌、孤立无助。

首先得为生存而战。猪场养猪,猪有豆饼。豆饼不是饼,它只是大豆榨油后的饼状渣滓。在连山芋叶稀饭都吃不到的日子里,豆饼自然成了奢侈品。豆饼控制极严,我们只得把小块的偷偷扔进污水沟里,待工作完成人群散尽再去取出。我和萧兵,一人打捞,一人清洗,用猪的饲料支撑人的生命。

猪为约克夏猪,舶来品,适应能力极弱。喂养不久,它们便不幸逐一凄然辞世了。遵照规定我们白天掩埋,违反规定我们夜间挖掘。掏出内脏,剜下精粹部位,加水下米,放进脸盆里煮。米珠薪桂,拿什么烧火呢?天无绝人之路,撬棺材板!我和萧兵抽出砖窑炉底作为工具,他撬,我扛。他撬是因为他打过仗,抬过死人,他不怕。我此生闻过的恶臭,大概莫过于那令人眩晕、令人呕吐、令人窒息的死魂灵的燃烧了。可是脸盆中那沸腾的声音却是最为神圣的音乐。

夜深人静,我们悄悄进食。我掌勺为大家分饭,这个时候的萧兵,依然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碗,当他把空碗举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总是在他碗里多加上一两块异国动物的尸体。

茫茫大雪天,偏偏指派我和萧兵去砖窑推土坯。飞雪悲壮,寒风凄厉,路途遥迢,我和萧兵首尾相衔,形影相吊,雪人一般行进在皑皑天地间。饿极了,我们扒开路边的积雪,在野地里搜寻胡萝卜。收获之后残留在地的胡萝卜,大的也就好比蚯蚓,小的只能形同麻线,找到,拔起,用小学生使用的铁皮铅笔刀刮去湿泥,就连冰带雪囫囵吞了下去。劳累一天,犒劳我们一顿棒子面稀饭。那个稀饭是量子力学意义的稀饭,稀,但毕竟是饭,而且还是恍如隔世的棒子面。那一次,我和萧兵竟然一人喝了满满七大碗!喝完,我们只能倚在一只水缸缸沿上,久久,久久,一动也不能动。

只企盼两种天气,一是落雨,一是下雪。落雨下雪,我们便饕餮读书。雨雪对于我们,仿佛苍天出于怜悯在抛撒时间。说到读书,萧兵是我真正意义的启蒙之师。不是赠金,不是馈银,而是援我以点石成金的手。他让我懂得高远,懂得博大,更让我警醒自己的生态,以及对于无可回避的生态之对应。纵使拥有一片沃土,一棵稻谷根须的总和也长达一千公尺,更何论贫瘠?在扎根和萎缩之间我们选择扎根。置身贫瘠,必须十倍扎根。我们扎根,别人开花;我们开花,别人结果:我们被误了农时。被误农时的禾苗除了舍命汲取,还敢蹉跎游移?

萧兵对文学情有独钟,早在上海他就着手写作海军题材的长篇小说了,他的长篇叫做《啊,海军》,我看过他尚未完成的手稿。右派不得发表作品,生活用剥夺创造权利的终极手段置创造于死地。

苦心孤诣、皓首穷经,萧兵转身面向国学——从文学,到国学,这究竟是意志的戮力进取还是感情的自我放逐?国学的源头是文字学,文字学的源头是钟鼎文和甲骨文。于是,他开始涉足金文甲骨。在淮阴农村研究甲骨文,好似我们的军事专家在电视台播音室里研究伊拉克战争。无可奈何,萧兵便破釜沉舟去了上海。他的前往上海,是以变卖衣物手表作为盘缠的。怀揣两只馒头,一开门就扎进上海图书馆,中午就着开水吃干粮,一直干到图书馆下班。买不起书,抄书。抄王国维,抄罗振玉,抄郭沫若,抄董振堂。固定的阅览室,固定的座位,一抄就是一两个月。每次回来,总是一尺多厚的读书笔记。

文革期间,不是右派而比我承担了更多右派苦难的妻子心力交瘁撒手西行。不是伴侣的失怙,是骨肉的剥离。年纪轻轻站着从江南来,年纪轻轻躺着回江南去,我们把灵柩搬到船上,把她送回故里安葬。陪伴我南行的,是我友萧兵。就在拔锚启程那一刻,巍巍苍天蓦然落起大雪来。眼看春节将临,船家唯恐阻滞于途,便不肯离岸。这时,兀然磔然地站出了萧兵。他说,行船有难,我们拉纤还不行吗?说着拿起一根纤绳,纵身跳进茫茫风雪中。他刚落地,我也跟着他跳了下去。我们感动了船家,他默默握住一根竹篙,默默把船拨离河岸预备开船了。我们背纤于前,船家掌舵于后,海军军官在风雪运河边俯身背纤重温远航之梦。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滴汗水。转瞬之间,大地一片白净,仿佛苍天在为逝者布置灵堂。

戴帽他去农村劳动,摘帽他去马车站铡草。他的铡草机是一架老旧的机器,我熟悉那架机器,曾经陪同他在机器旁度过不少忧愁和愉悦。说到机器的老旧,就是手不越过一根作为警戒的铁杆,草就吃不进去。而萧兵铡草,总是右手拿着一本书,左手去喂草。不知不觉之间,手愈伸愈远,终于,“咔”的一声,连草带手被机器咬了进去。从食指到小指,萧兵的左掌被斜斜切去了一大半。待我赶到医院,他已经包好伤手卧在病房里。眼神冰冷,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神智还清醒,只是连一声招呼的力量也没有了。那天,我喂他喝水,陪他说话,直到夜之深沉,直到医院逐客关灯。当我缓缓起立,缓缓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萧兵说了一句话:“赵恺,你不要走,我疼……”他说得很轻,对我却好似五雷击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一条汉子的恳求。

清江市召开批判走资派大会,萧兵作为牛鬼蛇神陪斗。知道消息,又进不了会场,我只能在马车站门口等他回来。时近中午,他回来了。步履倦怠,神色憔悴。想问他受没受罪,又不忍触及痛处。

入室坐定,沉吟良久,萧兵开口说话了。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此生第一次下跪了……”那悲凉痛楚、欲哭无泪的神情是我终身也不敢忘怀的。接着他又说:“不是自愿,不是主动,而是趁我不备从身后把我踢倒的。膝关节的清洁与污秽,是人类和动物的根本区别。你说说,你说说,不能自制的下跪,能算失去尊严吗?”他说得很轻很慢很迷罔,像良心独白,又像灵魂拷问。甚至凄楚,凄楚得好像祥林嫂的天问:人死去是有灵魂的吗?

机会从来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平反之后,萧兵调进淮阴师范专科学校任教,不久,他就以《楚辞新探》《老子文化》等八部著作跻身先秦学者行列,接着入选中国十教授访问团赴美交流。

临行,他在首都机场打来长途。他说:“我们马上就要起飞了,不预备给我一点祝福吗?”我说:“祝福飞翔,虽然这是一个被延误了二十一年的航班。”接在后面的,是一句不忍说出也没有说出的话,那句话是:

最该飞翔的,却永远也飞翔不起来了。

终于告老了,虽然我们也曾年轻过。

退休前,萧兵海军战士走上甲板一般走上讲台。讲完课,他久久、久久瞩望着学生,久久、久久一言不发。寂静中,他转身面向黑板,缓缓拿起粉笔,用雕刻甲骨一般的力度写下一行端庄秀美的古篆: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写完,深深向台下鞠了一躬,之后他说:同学们,我该下课了——萧兵用他自己的方式和内涵,上完都德式的《最后一课》。

萧兵迁居南京,我们见面便愈发珍稀了。说得国学一点,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其实,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说的宴席,是生命之宴。

赵恺先生,诗人,章侠 摄

「后记」

诗人刘季转来赵恺先生写萧兵教授的文章《最后一课》,赵恺先生与萧兵老师交往多年,可谓灵魂上的挚友。人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在那样一个荒唐而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的相互遇见,也许是上天对他们最大的怜悯。“赤子其人,星斗其文”,他们的传奇经历也深厚了淮阴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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