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畿南三才子”传奇①申涵光:一位久被遮蔽的文学大师
畿南三才子,是指明末清初直隶(今河北省)南部三位著名的河朔诗派诗人申涵光、张盖、殷岳。他们不仅以各自雄奇瑰伟的诗篇而蜚声于诗坛,在我国文学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足迹;而且以卓然的个性、傲岸的品格、热灼的生命原色大写出光照千古的燕赵传奇,至今仍让人意动神驰,久难忘怀。
一、申涵光:
一位久被遮蔽的文学大师
在明末清初,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久久在燕赵大地内外传诵。他是一个布衣与逸民,又是一个孝子与义士,还是一个才子与诗人。他虽不为官,却曾名动京城;他虽身处畿南,却以超凡的诗才称雄天下。
这个人叫申涵光(1620~677) ,字孚孟、和孟,号凫盟、凫明、聪山等,是清直隶广平府永年县申庄人。永年申氏是当地的大姓,与胡、连两氏并称三大望族。相传元代末年,申氏的始祖曰璟是朝廷的重臣,为躲避灾祸,他把“曰”字中间又加一竖,便有了这个家族的新姓——申。定居在永年的这支申姓家族,始终重视诗书传家,仅明清两朝,就曾出过八位进士,二十名举人。申涵光之父原名佳胤(1603~1644),因避雍正皇帝胤禛之名讳而被改称佳允,他是崇祯四年(1631)进士,历任知县、吏部文选司主事、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南京国子监博士、大理寺评事、太仆寺丞等职。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奉旨出巡的申佳胤听闻京师被李自成的义军围攻,急驰马入都,寻人筹划守城之策。见势不可为,他先写信告别妻儿,随后就在敌兵入城之际,举身投入巨井。当时,井水过浅仅没腹部,他却坐底吸水而自溺至死,时年仅四十二岁。
为不使父亲的事迹湮没失传,在将父亲的灵柩葬入祖茔之后,申涵光远走江南,辗转至苏州、松江等地,求复社巨子陈子龙、夏允彝、徐石麟为父亲撰写志传。见到他慷慨俊爽的风姿,大家均不由得啧啧称赏,著名少年爱国诗人夏完淳特写《送广武申大凫盟》一诗相赠,其中有句说:“君家漳水边,义气贯河朔。英爽殊不伦,酒酣高歌作。易水白日寒,千秋事萧索。慷慨希古人,璠屿隐藜藿。”
顺治十年(1653),朝廷诏访前朝死难诸臣以褒恤,而申涵光之父佳胤却未被列在名单之内。得知这个消息,申涵光五内俱焚,尽管大雨不歇,道路泥泞,仍依然坚定地行向北京。滹沱河水涨,他一直眼巴巴地等了四天才得过去。来至新乐,河面激阔数倍,滞留一个月都无法渡过,只有改道无极,在这里他差点死于非命,痛苦异常。多年后,在其弟涵煜、涵昐所撰的年谱中有记载说:
改道无极,行水中百余里,遇深处,募人扶掖,两足凌空,气咽肉颤。至方顺桥偶病,覆被昼卧,屋坏急起,枕击碎伤踝。次早行,足陷泥中,胶不可上,跣行伤足。雨至衣湿,寒栗无人色。踏泥行田禾中,豪佃执白棓虎视,时遭捶挞。
如此艰难地又行了六日才至京师,大家见后都非常惊异,以为他是“飞渡”而来。在京城,他麻衣绖带,蓬头跣足,像乞丐一样哭诉于文武百官上下朝经过的东华门外,“具述其先人王恭厂投井自尽状”,来往官员、百姓无不为之泪下。他惊天泣地的义行很快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无数文人士大夫为之心折,“高才博学、蜚声艺苑者,莫不求识面,愿结邻,巷中之车满矣。”
明清易主,尤其是父亲的自溺殉国,给申涵光内心莫大的打击,使他对功名心灰意冷。顺治十七年(1660),皇帝下诏令各地荐举孝行,永年县官要把申涵光推举上去。申涵光果断推辞,未被允许,便写下《辞辟举书》一文深入阐说,以为:“夫所谓孝者,如古之曾、闵,必有奇节可矜,寻常子职,胡可云孝?”从而把自己的孝行说得普普通通,令想推举他的地方官只有作罢。顺治十八年(1661),申涵光被贡入太学,随后的选拔考试,又将其列为第一名,主考官熊伯龙非常希望他能为清庭效力,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而他最终仍以体弱多病为由,向礼部请求免于廷试。获悉礼部批准的消息,他如释重负,兴奋地说:“吾今始卸却儒冠矣!”极为决绝地割断了与功名相连的最后一根引线。康熙七年(1688),朝廷又有访求隐逸之诏,申涵光的挚友、当朝相国、柏乡魏裔介非常中意申涵光,但同样遭到婉言相拒。
从外到内,申涵光与魏裔介都有着太大的差异。他们一个是乡野布衣,一个是新朝宰相;一个一身儒雅,平静内敛;一个面有虬髯、威凛劲挺;一个飘然世外,倚月临风;一个气势恢弘,渴望建功立业。然而,他们两人却是好到骨子里的知心朋友,有着太高精神维度的契合。他们都秉承着人间正道,都有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的情怀,只是走着两条不同的人生路径。尚处辉煌期的魏裔介曾有一首长篇七言古诗述及他们间的友谊,诗的题目很长,其中说:“申子凫盟,永年人。学道工诗,余之好友也。别后或数年而一遇,或一年而一遇,遇则必倾倒。……”诗内开头即吟:“数年不见心若失,一年不见心转迷。春消夏长子来思,夜饮香醪醉不知”,如此相互倾心,若醉若迷的的状态,真是到了友谊的极境。申涵光如此的至交不止一个,他有一个很大的朋友圈,远在异地的如顾炎武、傅山、方文、路泽农,同处京畿的有孙奇逢、魏象枢、傅维鳞、王崇简;尤其是与张盖、殷岳二人更是声息相通,既被称作“畿南三才子”,又被名为“广平三君”。张盖晚年以土室自封,连妻子、儿女都不见,却可延申涵光与殷岳入内,且谈甚欢;殷岳本好好做着睢宁知县,却因申涵光的几言相劝,便怅而辞官,驾驴归返。为了申涵光来鸡泽聚会方便,殷岳在自家宅院中专筑一亭,取名“喻凫”(申涵光号凫盟);作为回报,申涵光也在自家专建一所房子,以供殷岳来时居住,取名“迟山堂”(殷岳号宗山)。这一亭一房,不仅各自包含着对方的号名,而且更多容纳着他们相互不忘的挚情。
申涵光一生的主要著述有《聪山诗选》八卷、《聪山集》三卷和清言集《荆园进语》《荆园小语》各一卷,均被收入《畿辅丛书》。《清史稿·文苑一》还记其:“又解琴理,书法颜鲁公,尤工汉隶,间作山水木石,落落有雅致。”作为“畿南三才子”之首,申涵光的诗才尤为人称道。民国文人、大总统徐世昌称申涵光“孝义高行,名重于时,尤工诗,河朔推为第一”。与申涵光同时代的文人邓汉仪称“今天下之诗,莫盛于河朔,而凫盟以布衣为之长”。
另有著名文人熊伯龙(1616~1669),顺治五年由拔贡举顺天乡试,名列第一,即解元。次年考中殿试第二,即榜眼,后历任国史院编修、侍读、国子监祭酒、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晚清名士翁方刚曾在黄鹤楼题联说:“千古题诗到崔李,本朝制艺在熊刘。”内中所称的“熊”,即是熊伯龙。然而,如此才高的熊伯龙最为欣赏与钦佩的诗人却是申涵光,他说过一句分量极重的话:“今世诗人,吾甘为之下者,广平申凫盟一人而已。”虽短短一语,颇能看出申涵光在当时诗坛的地位与影响。难怪今人李世琦、邓子平一起合称他是“一位久被遮蔽的文学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