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狐·志怪:瑞云
余杭县有个书生名叫贺之梅,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平日指着作画、制印为生。贺生虽贫,潇洒不俗,是个布衣才子,因此,很多读书人都愿同他交往。他年近三旬还未订下亲事,朋友们劝他早日成家,贺生却说:除非知音不娶,寻不到意中人,宁愿终身鳏居。
一日,正是早春时节,湖边桃李盛开。朋友们邀着贺之梅同到湖心亭赏花。三几个人从岳坟下船,向三潭印月划去。
这时,湖面如镜,岸边柳丝垂绿、花开似锦,大家立时心旷神怡,感到了春天气息。忽然从湖面上飘来丝竹之声,一条宛转清脆的歌喉,似在唱着“惊梦”。站在船头上的李秀才,指着前方的一条画舫说:“这一定是潇湘阁的瑞云,这嗓音不啻鸾鸣凤啭,令人销魂啊!”
贺生就问坐在身旁的汪贡生道:“谁是瑞云?”
汪贡生道:“这个瑞云是咱们杭州的花魁娘子,那真是色艺双绝、压倒群芳!想见她一面就要花好多银子。你从未去过花街柳巷,当然不晓得她了。”贺之梅听了也只淡淡一笑,并没放在心上。
不多时,船已划到湖心亭,贺生随着众人走进亭园。只见游人不多,庭院寂寞,大家在花丛中徘徊了一阵,反觉得不如在船上有趣。李秀才道:“可惜忘了带酒,不能在此痛饮。”
汪贡生道:“等会儿也许卖酒的小船会来,要是我们有钱,叫“楼外楼”送桌酒席来,那有多阔气呀!”
正说着,只见那只画舫已靠了岸,船家和几个仆人从船上搬下食盒、酒坛,在一张石桌上安放好。这时,才见几位阔公子拥着一位丽人走下船来,在石桌上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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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才指着那女子说:“之梅兄,这花魁娘子就是瑞云,确是艳如桃李,你想不想当个‘卖油郎’啊?”
汪贡生也说:“若能一亲芳泽,死而无憾!”
贺生真没想到瑞云竟是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时竟看呆了。等李秀才又问他,才苦笑着叹了口气说::“当年秦重想见花魁,还有几担油卖,我这个穷书生,哪敢有此妄想!”
汪贡生拍拍胸脯说:“不怕,等几日书院的膏火费发下来,我请你去走一趟,如何?”
李秀才冷笑道:“瑞云还是个清倌人,要想见她得用黄金说话,你那二两八钱膏火,管什么用呢?”
汪贡生道:“不管它,豁上挨饿也值得。之梅兄,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那里的座上客,已经开始划拳行令,三人在此不好久站,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湖心亭,各自回家。
过了一个多月,汪贡生始终没有露面,贺之梅却一直念念不忘瑞云。想到那天湖上的歌声,想到那天瑞云分花拂柳上岸时的风姿,想得心里火辣辣的。若不能再见伊人一面,实在不能甘心。从此,决心省吃俭用,一心打算实现这个愿望。
事有凑巧,有个人称黄八爷的扬州盐商为了买瑞云的欢心,要为她装饰画阁,来请贺之梅在屏风上画八扇屏。贺生为了借机可以看到瑞云,也就不讲价钱,随着黄八到潇湘阁去画屏风。
谁知,瑞云十分厌恶黄八的为人,根本不愿理他,只要他们一进门,瑞云就躲到别处去。只有瑞云的养母蔡大脚,招呼一切,还叫使女为他们端茶送点心。一连四五天,之梅只望到瑞云两次背影,连一面都没照过。
一天,黄八有事没有跟来,贺生一人在画阁里作画。正画着一幅仕女赏梅图,因心里念着瑞云,不知不觉把仕女的脸部画得跟瑞云的形象有几分相似,自己正感到得意,忽听背后有人噗哧一笑。贺生回头望去,原来正是瑞云悄悄站在他身后看他作画。贺生喜出望外,忙放下笔直起身来。瑞云含笑道:“是我打扰先生了,请不要见怪。”说着,轻轻地拜了一下。
贺生连忙还礼,见瑞云淡妆素抹,只是家常打扮,却越发显得明眸皓齿、容光照人。贺生此时业已神魂飘荡,半晌才说道:“瑞云姑娘,今日为何如此清闲?”
“这几天有些不舒服,所有应酬也都辞了。请问先生贵姓?作何生理?”
“小生贺之梅,本城人氏,读书未成,作画为业,适才让您见笑了?”
瑞云忙恭身道:“您误会了,我哪里敢笑先生!因见您画的仕女有点像……像一个人,所以才……先生您画的是谁呢?”说完,半羞半笑地用手玩弄着丝巾。
贺之梅听了心里荡了一下。说道:“这也是巧合。前些天游湖,曾见着一位“神女’在画舫中唱‘牡丹亭’。小生虽不敢自比柳梦梅,但对这位色艺无双的杜丽娘,深深印在心里,也许因为思念久了,不知怎的就把她画出来了。难怪让您见笑……”
瑞云听得呆了,深情的望了贺生一眼,才道:“那……您为什么不去看她?”
贺生叹道:“唉!听说想见她一面要花不少银子。我一个穷书生,岂敢作这种非份之想啊……”
瑞云低声道:“您这不是见到她了吗?”
贺生道:“见虽见到,可人家是堂上的主人,我不过是受雇的画匠,地位悬殊,怎敢高攀啊!!”
瑞云又望了望他,才说:“您可真会说笑话呀……”
这时,蔡大脚忽然走进来,见瑞云同这个画画的说话,很不高兴。就对瑞云说:“找你半日了,你却在这里胡混!”
“妈妈,这位贺先生画的太好了,我想跟着他学画,行吗?”
蔡大脚哼了一声:“你倒会摆阔!请一个昆曲师傅,每月就花四五两银子了,这又要请个教画的,我可花不起这份冤枉钱……”
话还没说完,贺生怕错过这个机会,就忙道:“既然这位小娘子要想学画,我情愿不收分文就是。”
蔡大脚冷冷地道:“我们还要做生意哟,哪有工夫学画!”
瑞云道:“别院的姐妹都讲究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去,我怎么能只会唱几段小曲儿呢?再说,请贺先生隔两三天来一趟,也不会耽误事呀!”说得蔡大脚无法,才勉强答应了。从此,贺之梅就成了潇湘阁的座上客。
在教画的第一天,瑞云就叫贺生把那幅仕女赏梅图画完,自己亲笔题了一首绝句。
何事寻芳者,蓝桥叩晓关;
有心觅神女,端只在人间。
写完,叫贺生带回家去,当作二人定情的纪念。贺生见瑞云如此钟情,真没想到自己会有此艳福。更兼在教画时,与瑞云耳鬓厮磨,情意日益缠绵。感到瑞云虽在青楼,不但毫无烟花习气,却是个纯洁热情的姑娘,真可与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相比。想到自己如此落魄,还能得到她的垂青,实在太难得了!
如此相处了月余,这天,贺生又到了潇湘阁,只见瑞云独坐在画案旁垂泪。他忙问缘故,瑞云啜泣道:“蔡大脚逼着我……逼着我接过夜的客人……我不肯,她从昨天就死逼着我,又是打,又是骂,真叫我活不下去了!”
贺生一听,急得浑身冒汗,就忙问:“你倒是答应了没有?”
“我被她逼得没法,就对她说:价钱由她去定,可是人,得由我挑选,不中意的,万两黄金也不行!”
贺生文问:“她到底答应了没有?”
瑞云道:“不管她答应不答应,我是宁死也不让别人糟蹋的!”说着,又哭起来。
贺生正在劝慰瑞云,只见蔡大脚托着水烟袋、趿拉着洒鞋,满脸怒气的踱了进来。慢吞吞地说道:“你们俩相好的事,瞒不过老娘我。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贺先生,只要你拿出十两黄金,你就来梳弄瑞云,不然的话,也就不用再登这个门坎了!”
贺生一听十两黄金这个数目,不禁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才道:“总要容我去凑凑哇……”
蔡大脚冷笑道:“好吧,我就给你一个月的期限!”说完,又指着瑞云道:”丫头,你听着!黄八和侯七都争着出十五两了,我这是给你个面子,要是姓贺的到月底拿不出十两黄金,就别怪老娘给你个‘霸王硬上弓’,那时就由不得你了!”说着,气忿忿地一摔帘子走了。
等蔡大脚走远,瑞云见贺生还呆立在那里发愣。就来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到底凑得出吗?”
贺生这时止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只是痴痴地摇了摇头。瑞云用手帕给他揩了揩眼泪,又到门口望了望,见没有人,才从衣襟里面掏出个红缎子小包。打开后取出一对赤金镯子,忙递在贺生手里,低声道:“这是一位好心的客人送给我的,我一直藏在身边,没让蔡大脚知道。你拿去兑换了,不够的再设法凑凑看,好吗?”
贺生道:“这怎么能行呢?这是人家送给你的呀!”
瑞云着急说:“你真傻!这不但为你,也是为我自己呀!难道真让我去……”
贺生点点头,忙揣起镯子。临走时握着瑞云的手道:“万一我凑不起来可怎么办呢?”
瑞云这时反而冷静下来,苦笑着对贺生说:“怕什么?大不了还有一死呢!难道死尸还会有人要吗?”
贺生一听急得脸色发青,悲痛地说:“好妹妹,千万不要往绝路上想,实在不行,我就跟蔡大脚拼命,豁上同归于尽,你也要活下去,千万,千万……”二人恋恋不舍,洒泪而别。
贺生回去之后,典卖家中余物,又到亲友家借贷,奔走到月底,连同瑞云的镯子,还差着一半没凑起来。看看期限已到,却再也想不出一点办法。贺生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似的走投无路,打算到时说不通,就只有拼命这条路了。这时,李秀才、汪贡生也来询问情况,贺生就将自己的打算说出。
李秀才道:“你想拼命不是办法,蔡大脚那里有的是龟奴,都是些地痞,你我手无缚鸡之力,动武要吃亏,不如跟她打官司。咱们好歹是有头巾的秀才,见官不下跪,这就比蔡大脚占先。”
汪贡生也说:“对,要打官司我来写状子,告她个逼良为娼!”
李秀才说:“那也只能等到无路可走时再说了!不过听说盐商黄八和绍兴府的侯七相公,争着要跟瑞云上头,何不想个主意,让他俩争执不下呢?这也是个缓冲之计呀。我们明天陪之梅同去潇湘阁,见机行事吧。”三人就这样商量定了。
到了次日午饭后,三人穿戴整齐,一同来到潇湘阁。进了客厅,只见黄八、侯七各据一张桌子,每人面前都摆着几锭黄金,正在争得面红耳赤。蔡大脚昂然坐在当中太师椅上吸水烟,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两家的仆人同着两三个龟奴,站在厅堂门外伺候着,却不见瑞云在场。蔡大脚见他们来了也不起身,垂着眼皮淡淡的说了声:“坐吧!”
李秀才认识侯七,就到他那里去寒暄。汪贡生也就搭讪着同黄八坐在一起。贺生只好在靠门的一张小凳上就坐。
僵了一会儿,蔡大脚就问贺生道:“贺先生,你的金子凑来了吗?”
贺生也赌气道:“还差一点,再等几天吧!”
蔡大脚立时瞪起眼来:“再等?再等那可就要按新价码了!”
李秀才就问:“那,新价码又是多少呢?”
蔡大脚道:“这不是他们二位贵客都出到三十两金子了,那你们也得按这个数啊!”
这时,汪贡生就低声对黄八说:“就凭你这富甲江北的黄八爷,会被个浪荡公子压下去?真是的……”
黄八一听绷不住了,立时添到了三十五两。这边李秀才一鼓动侯七,也跟着涨到了这个数。两下里争着添价,已经开到了五十两。蔡大脚怕把价提得太高了不好下台,正想以五十五两结局,忽然龟奴进来禀报,说有个胡子客人,一定要进来。还未等蔡大脚回绝,这胡子已经闯进来了。
大家一看这个胡子客人,是个江湖术士打扮,面貌清瘦、衣冠不整,手里提着个小包裹。大摇大摆进得门来,朝着众人微微一拱手,就迳直坐在上首太师椅上。
蔡大脚心里正烦,见这胡子大大咧咧地进门就坐,更是一肚子火。就问道:“喂,你是干什么的?”
胡子不慌不忙地道:“我倒要先问问,你们这里是干什么的?”
蔡大脚道:“我们这里是秦楼楚馆,是讲生意的地方,你懂不懂?”
胡子一听哈哈大笑,就说:“懂,不就是拿人做买卖的地方吗?”
蔡大脚撇着嘴说:“我们这里招待的可是贵客!”
胡子说:“知道!这里有钱的就是客,不分什么贵贱!”
蔡大脚说:“告诉你,到我们这里来,花的是金子!”
胡子道:“金子?金子也稀松平常,唬不住我。”
蔡大脚见来者不善,打发不好要出麻烦。就换了副笑脸道:“客人既然是来玩的,那就请到后面楼上。”
胡子一摆手,说:“不用。听说你们这里有位瑞云姑娘,我就是慕名来找她的。”
蔡大脚眼珠一转,才陪笑道:“对不起您,瑞云病了,不能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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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不高兴地道:“你这是瞧不起人!你们今天不是正为瑞云接客的事议价吗?难道我就不能算一份吗?”
蔡大脚一听,以为胡子也是贺之梅邀来跟她捣乱的。心想:反正你们这一伙都是穷鬼,拿不出成锭的黄金,甭想得老娘的便宜!于是赌气的说:“既然你也是为瑞云来的,多一个少一个没关系。这不是黄八爷、侯七相公都出到五十两金子了吗,你也递个价吧!”
胡子问道:“请问这五十两是卖身的价还是梳弄的价呢?”
蔡大脚冷笑道:“当然是上头的价呀,要想买我们瑞云,可不是黄金能论价的啦!”
大伙这时也都七嘴八舌地问,要用什么才能买瑞云。蔡大脚得意忘形了,竟说要用价值连城的珍宝才办得到。大家一听也都呆了,暗骂蔡大脚是奇货可居真会敲竹杠!
这时,只见那个胡子慢慢地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小包裹,内中有一锦匣,打开后取出盏绿莹莹的翠玉斗,放在了八仙桌上。然后对大家说:“诸位请过来赏鉴赏鉴这个翡翠杯子有没有价儿,前些年在苏州,有个波斯商人,出价一万两,我没理他。这虽不是稀世之宝,也可说是价值连城了吧?”
大家拥过来一看,只见这只翠玉斗雕刻得玲珑剔透,闪烁着宝光,晶莹照人。个个看得点头咂嘴,赞不绝口。黄八卖弄的说:“这事不假,前不久我是听人说过。有个老波斯专门搜寻奇珍异宝,都没买起只绿玉斗,可能就是这只杯子了!”
蔡大脚早已看呆了,又捧起玉斗上下左右看了个仔细,眼里不觉冒火、嘴里滴下了涎水。
这其间,只有贺之梅坐在原处没动。他此时早已感到绝望,看来瑞云将不知落在谁的魔掌!想要离开这里,还希望能见瑞云一面。就见那胡子问蔡大脚道:“老板娘,怎么样?你还识货吧?”
蔡大脚立即嘻嘻哈哈地变得满面春风,笑道:“哟,大爷呀,咱们提这个就见外了!您不是看上我们瑞云姑娘了吗?一句话,她就归您了。这玉斗哇,就算聘礼。”
胡子嘿嘿一乐:“老板娘,你倒是痛快!瑞云姑娘我还没见过面呢,值不值得你倒是请出来给我看看哪!”
蔡大脚听了,连连答应,忙叫使唤丫头去找瑞云。半晌,丫头出来说:瑞云哭得要死要活,颦着不肯出来。蔡大脚一听大怒,气忿忿地跑了进去。
这时,黄八、侯七感到没法跟这个胡子竞宝斗富,再争下去也没希望,只好各自带着缠斗之资溜了。李,汪二人也劝贺之梅回去,可贺生就是不走,非要见瑞云一面不可。李秀才等无奈,也不愿再陪下去,只好先走了。
此时,屋里只剩下胡子和贺生,胡子笑吟吟的踱过来,问贺生道:“你一个穷卖画的,也来跟富豪们争这个花魁娘子,这是何苦来呢!”
贺生瞪了胡子一眼,没好气地道:“这是为了一个情字,你不懂!”
胡子一笑道:“为了争她,闹得个倾家荡产,多无聊哇!”
贺生越听越气,就反问道:“你舍得拿这珍宝,来糟蹋一个玉洁冰清的姑娘,你不觉得惭愧吗?”
胡子听了点点头,半晌才说:“正因为她是个好姑娘,我才不惜用这稀世之宝来救她。”
贺生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哼了一声道:“我倒不相信,世上会有你这样的好人!”
胡子笑道:“好呀,你既不相信,那就走着瞧吧!”
此时,蔡大脚已领着两个婆子,半拖半架地把瑞云带到了客厅。贺生见瑞云披头散发,哭得昏昏沉沉,已是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立时心如刀绞,冲上前去,连声叫着:“瑞云,瑞云!你要保重啊……”
还未等他近前,蔡大脚已用力把,他推开。连口地嚷着:“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贺生不顾一切,就要跟蔡大脚拼命。瑞云却挣扎着对他说:“好人,快走吧,他们人多,你是要吃亏的!”
这时,龟奴们已把贺生抓住,硬把他拖出了大厅,他还听到瑞云在哭声中高喊:“不要管我……”
等贺生去了,蔡大脚就对胡子说:“实在对不住,瑞云这孩子爱闹个小脾气,过会子就好了,大爷您别见怪。”
胡子说:“不怕,不怕,我看看她就行。”说着就走近前来。
只见瑞云气冲冲地站起来,厉声道:“你看也是白看,想买我那是痴心妄想!”
胡子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说道:“好个烈性的姑娘,跳在这个火坑里,真是太可惜了!可惜呀可惜!”说着,冷不防用指头戳了瑞云额头一下,回身就走。
蔡大脚莫名其妙,急忙赶出来,扯着胡子问道:“这位大爷,究竟你看中了瑞云没有?”
胡子道:“我是没说的,只是她如今像个疯子,怎么肯跟我走呢?过两天再说吧。”
蔡大脚就问:“那么玉斗呢?”
胡子说:“就算是聘礼,多会儿她好好的了,我就带她走,你不会反悔了吧?”
蔡大脚叽叽嘎嘎笑着说:“那怎么会呢!咱们就算说定了。”
胡子半开玩笑地说:“那可没准,也许我又要我的玉斗不要人啦!”
蔡大脚说:“您这可是开玩笑!”胡子没理她,扬长而去。
蔡大脚送走了胡子,惦记着大厅里的翠玉斗,三脚两步忙跑回来,幸好翠玉斗还安安稳稳放在桌上。蔡大脚心痒难挠,打算把玉斗珍藏起来,刚刚捧在手里,谁想这玉斗滑得抓不住,一下子掉在方砖地上。只听啪嚓一声,玉斗被摔了个粉粉碎,就像冒了阵绿烟似的消散了。只心疼得蔡大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嚎地地叫唤起来。
再说瑞云,被这胡子点了一指头,就觉得额头上火辣辣的,像被针刺了下子。当时也没在意,回到房里用镜子一照,戳的地方红紫了一小块。谁知到了第二天,这地方变得黑紫一片了,用酒揉、用药抹也化不开。渐渐的这地方变成块黑癍,而且是逐渐扩展。二十多天后,黑癍布满了半个额头,甚至越过眉峰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这几天,可把蔡大脚急坏了。一怕那胡子客人来讨还玉斗,二来又怕瑞云的黑癍再扩大,那样,这棵摇钱树就断送了!
说也奇怪,那个胡子客人走后,一直杳无音讯,三个多月了,也没见回头。可是瑞云的黑癍已经蔓延到腮顶。前不久的“出水芙蓉”,竟变成了“泼墨山水”了!蔡大脚害怕鸡飞蛋打,就把黄八找来,打算还让他梳弄瑞云。可是等黄八一看见瑞云,起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是哈哈大笑。
蔡大脚一看不妙,赶紧落价钱,就主动要十两金子。黄八笑着说:“蔡掌柜的,您可真会拿我开心。就算我的金子是白捡的,也不能花在个丑鬼身上,您还是找侯七吧!说着,头也不回的跑了。”
蔡大脚急忙又去请侯七相公,谁知侯七连来都不肯来。叫人传话回来说:“就是白送也不干!”
从此,这个压倒群芳的花魁娘子,再也无人问津。连累了潇湘阁,也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蔡大脚这一气非同小可,迁怒在瑞云头上,立即将瑞云赶下绣楼,摘去钗环,脱下绫罗打入厨房当了个烧火丫头。瑞云平时就比较荏弱,干不了粗活,又加让思念贺生心情忧退,不禁日益憔悴。
瑞云的遭遇不断传到贺之梅的耳中,依着他立即就要去看望瑞云,被李、汪二人死命劝住。汪贡生就说:“你现在去不是时候,瑞云正在倒楣,你去了救不了她,反而给她增加麻烦,没准蔡大脚还会拿你出气。”
李秀才就问贺生道:“你去是想看看她呢?还是想把瑞云救出火坑?”
贺生道:“当然是要把她救出来呀!”
汪贡生也问道:“听说瑞云的脸已经丑得像鬼,难道你还想娶她作老婆?”
“她就真的变成丑鬼,我也要她!当初瑞云不嫌我穷,肯和我相好。如今她丑了,我就变了心,那还算个人吗?”
李秀才一听也挺受感动,就说:“好吧,你既然这样说,总算有义气,我一定帮你的忙。可你现在还不能露面,去早了,蔡大脚看出你还恋着瑞云,仍然要敲竹杠。等一年多以后,蔡大脚对这棵摇钱树已毫无指望了,你再去不迟。你凑起来的这点钱,千万不要动用,到时候就能把瑞云赎出来。”贺生听了连连点头,只好耐心等待。
岁月匆匆,转眼冬去春来,又到了桃红柳绿的时候。这几个月来,只把贺之梅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再也等不住了,再三要去看瑞云。汪、李二人怕他急坏了,就约定一天,陪他同去。
三人到了潇湘阁,假装以李秀才为主,要摆酒寻欢。这半年来,潇湘阁已很少有贵客前来,蔡大脚饥不择食,也就对他们热情招待。
李秀才看了两个姑娘,推说不中意,蔡大脚怕买卖费了,就叹口气说:“李相公,实在对不住,我们目前也只残留下这几个人了,您多包涵吧!”
李秀才假意问道:“那瑞云姑娘呢?”
蔡大脚摇摇头说:“瑞云已经不能接客了!”
汪贡生问道:“莫非是病了么?”
蔡大脚说:“虽说不是病,可比病还恼火!”
这时,贺生实在沉不住气了,就问道:“她怎么样了?能见见她吗?”
蔡大脚一见贺生这样子,似有所悟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才说:“你们既然是看瑞云的,那就跟我走吧!”说着,蔡大脚头前带路,一直向厨房走去。路上,李秀才埋怨的瞪了贺生一眼。
进了厨房,只见瑞云穿着破旧衣服,蓬头垢面,蹲在灶下烧火,大半张脸黑得像墨一样,简直不成样子了!瑞云见有人来,忙面冲着墙,死死地低下头去。
贺之梅再也忍不住了,不禁哽咽着叫了声瑞云。瑞云听是贺生的声音,倏地回过身来,满含痛泪的望了贺生一眼,又忙用双手掩起面孔。只见她双肩乱耸,强制着不肯哭出声来。贺生还想同她讲几句话,这时,蔡大脚冷笑了一声道:“看够了吧?有话咱们客厅里说去!”说着,一扭屁股,又领着他们回到了客厅。
这回蔡大脚又是高踞太师椅,咕噜着水烟袋,装出一副凛然难犯的怪样子来了!贺生怒火中烧,就厉声问道:“你为什么把瑞云糟蹋成这样?难道她给你赚的钱还少吗?”
蔡大脚斜了他一眼,才慢吞吞的说:“这个呀,你可管不着!”
汪贡生也火了,就骂道:“你这个老妖婆子,简直拿着人不当人!”
蔡大脚一摔水烟袋,也撒起泼来:“老娘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们少管闲事!你们这些臭念书的,敢把我怎么样?都给我滚出去!”
贺生简直气疯了,扑上来就要抓她,被李秀才拉开了。就指着蔡大脚厉声道:“好你个老鸨子,你敢污辱斯文!告诉你,秀才老爷不能受你这下九流的娼妇欺负。我马上就去叫全城的秀才来和你算账!”
汪贡生也嚷道:“对,把这个老鸨子拖到文庙明伦堂,乱棒打死!有孔圣人给作生,打死活该!县官也管不着。”说着,三人怒气冲冲往外就走。
这时,站在门外听声气的老龟奴杨二忙上来,好说歹说的把李秀才等人拦住。仍然劝回客厅,又使眼色让蔡大脚避开,免得当面不好讲话。
这杨二虽是个龟奴,却是蔡大脚的“军师”,官私两面都靠他出头维持,也算潇湘阁半个当家的。他见蔡大脚同秀才们闹僵,恐怕他们当真聚众闹起事来,就连杭州府都没办法,于是他就出头来打这个圆场。
杨老二对李秀才等人说了一些好话,慢慢就谈到正题上。贺生就直截了当地要为瑞云赎身。杨二跑去跟蔡大脚一商量,蔡大脚一开口还是要五十两金子。杨二就提醒她:瑞云这个鬼样子连五十吊钱都没人要,也就是姓贺的这傻小子还上这个当,过了这村可没有那店了。说的蔡大脚点了头。杨二两头跑着讨价还价,终以八十两银子成交。言明三天后交银抬人。
贺之梅已在西湖边上开了个小画店,赁的是一楼一底的小门面。这时为了接娶瑞云,只好把楼上裱糊,修整了一番,权且作为新房。
到了那天,贺之梅带着凑好的银子,又雇了一乘小轿,到了潇湘阁交了银子,赎出瑞云从前的卖身契,悄悄将瑞云抬回了画店。为了怕人们嘲笑她的脸,所有的亲友,一概都没有通知。
贺生把瑞云接回来,叫她换上件干净衣裙,要同她跪拜天地,权行花烛之礼。瑞云哭着再三不肯。贺生问她缘故,瑞云牵着他的衣袖说:“我已经成了这副鬼样子,怎配当你的妻子?我情愿作为你的使唤丫头,能够服侍你一辈子,这就是我的福气了!”
贺生听了心里很难受,就扶着瑞云坐下,笑着对她说:“看你说些什么!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吗?人生贵在得一知己,娶妻是要娶个贤德的内助。当初你容华绝代的时候,不曾嫌我落魄,肯与我相亲相爱。难道今天我是为了你的外貌,才娶你回来的吗?”瑞云听后,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叫道:“贺之梅先生,我给你贺喜来了!”
贺生一听,觉得很突然。下楼出来一看,不禁啊了一声!不是别人,原来正是那胡子客人。依然是那身装束,手里仍是提着个小包。这胡子见贺生发呆的样子,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不要吃惊,我既不是来要聘礼,也不是来同你争新娘子,是专程来贺喜的。”
贺生见他是善意而来,也就放了心,请他店里去坐。贺生问他贵姓,胡子说:“我姓和,也没个名,人家都管我叫和胡子。请问,你把瑞云姑娘娶回家来,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贺生道:“我怎会有钱!用了八十两银子,已经是倾家荡产了。”
和胡子道:“只用了这点钱,蔡大脚会把花魁娘子嫁给你?”
贺生笑道:“是因为瑞云脸上生了黑癍,不能再接客人了,蔡大脚才这样‘慷慨”,不然,像我这个穷卖画的,怎会娶得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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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美的脸上生了黑癍,岂不太扫兴了!我有个偏方,给她治治看。”说着,解开那个小包,又取出了那只翠玉斗来。
贺生一见,咦了一声道:“听说这只玉斗,不是被蔡大脚摔了吗?怎么会……”
和胡子笑道:“那不过是变了个小戏法,其实这宝贝也不是真的,不过是块石头雕的,不会损坏的。”说着,他在杯里注上了清水,用手指在水面上划了几下,就叫贺生端去,让瑞云用杯里的水去洗黑癍。
贺生半信半疑,捧着石杯上了楼,对瑞云说知此事。瑞云想了想说:“这个胡子一定是个神仙!当初是他戳了我一指头,我脸上才起的黑癍。看来,他这是为了救我,保护我才这样做的。”
贺生就问:“那么这水你还洗不洗呢?”
瑞云道:“洗!听他的话不会错。”说着,用绢帕醮着石杯里的水,照着镜子擦洗黑癍。说也奇怪,擦过之后,随手光洁,脸上黑癍立时消失。又恢复了瑞云当年光彩照人的艳丽容颜。
夫妻二人喜出望外,互相拥抱、相视而笑。好久好久,才想起来应当去谢谢胡子。等他们双双下了楼,却不见胡子的踪影。只见桌上的一张红纸上写着:
去我涂面术,还尔旧容颜,
石杯当贺礼,注水结姻缘!
两人读罢,急忙跑到门外寻找,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湖水,哪里还有神仙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