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惊韶华 / 开普饭

我推门而入时，慕川席地而坐，赤着脚，旁边横倒竖歪地摆放着几坛桂花酿。

我慢慢地走过去，他抬头看着我，眼神迷蒙，指了指他对面：“你来了？坐下一起喝。”

他把手里的那坛桂花酿递给我，我仰起头，对着坛口喝了一口：“你去牢里，看陆行舟了？”

他怔愣了片刻，嘴角扯出了一抹苦笑，点了点头：“是。”

犹豫片刻，我还是问了出来：“陆家的事情，是你授意的吗？”

他伸手夺过我手中的酒坛，一饮而尽，手指轻轻摩挲着坛口，若有所思。

此刻的我，在他眼中应该十分可笑，明明已经笃定了答案，却还亲自跑来问他。

我攥紧了袖子，抬眼望着他：“慕川，我知道你对我无意，我亦如此。无非一纸婚约，将你同我强牵在了一起。”

他恍若未闻，目光依旧锁在坛口上。

我望着他失神的模样，将本想说：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硬生生地改成了：“赐婚的圣旨是我求的，拆散你和姐姐的人是我，你别再为难陆家了，好吗？”

他霎时抬起头，目光如箭镞，在我脸上寸寸剜过，执着酒壶的指尖泛白：“为难？你觉得，是我在为难陆家？”

我被他的神情惊得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站起来，俯身抬手捏住我的下颌，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所以，你觉得这一纸婚约，不过是一个错误？”

他说完踉跄着往外面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脚步：“顾云深，我们和离吧。”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四周静悄悄的，我捂着脸，再也忍不住地痛声哭了出来。

原来，这世间最大的刑罚，是让人短暂地拥有不属于自己的美好，然后在霎时间，如数夺去。

我第一次见到慕川，是在阳春三月。

出生在将门的我，自小偏爱舞刀弄枪，奈何女儿身，不能随爹一同征战沙场，于是做起了京城中行侠仗义的少侠。

有段日子，京中出现了一位专偷姑娘家首饰的采花贼。发现他踪迹后，我一路追着他，不料中了陷阱。

坠下井时，我心跳如擂鼓，以为自己会狠狠地摔在井底。

不曾想，衣袂翻飞间，有人抓住了我的手，与我一同跌落了下来。

半晌，我颤巍巍地睁开眼，井底躺着一只死耗子，瞪大着双眼看着我，仿佛死不瞑目。

行走江湖，我什么都不怕，唯独怕耗子和用轻功。

我吓得抱头缩起来，哀嚎声在井里回荡，平添了几分阴森。

慕川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我浑身一激灵，闭眼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温暖有力，指间还生着细薄的茧，耳边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有我在，你别怕。”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没事吧”，而是“有我在，你别怕。”

这句话，我记了很久很久。

我缓缓睁眼向他看去，墨发薄唇，玉面束冠，瞳孔中仿佛有光，将他整个人照得熠熠生辉。

他眉眼攒出一抹笑意，语气温和：“女侠行侠仗义，可莫忘了自身的安危。”

我慌忙别开眼，松开他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多……多谢。”

井口传来了他随从的声音：“公子，你没事吧？我马上去找绳子，把你们拉上来。”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告诉我，他叫慕川，瞧见我一路喊着捉贼，便尾随而来。

我那时脸皮厚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谦逊，眉飞色舞地向他吹嘘我行走江湖的经历。

最后还不忘，拍着他的肩，咧嘴笑着说：“你日后若是想行侠仗义，本女侠一定带你。”

他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点了点头。

后来我才明白，他浅笑着听我那些事情，不过是客套罢了。

天上的云朵，怎么会喜欢地上泥巴的生活？

闯荡江湖，有酒便是知己，我在酒楼结识了另一个酒鬼——陆行舟。

他对酿酒颇有建树，酒量也十分好，一来二去，我与他成了酒友。

我们时常一起坐在嘉阳亭，抱着酒坛痛饮。

那日，慕川朝我走来时，我正喝完了第二坛桂花酿。

他立在鲜浓的光影，身后是旖旎的云烟，眉眼含笑：“女侠，好久不见。”

陆行舟起身走到他身旁，挑着眉问我：“你认识他？”

我仓促点头，脸皮滚烫，声如蚊蚋：“嗯，上次就是他救了我。”

陆行舟递了一坛酒给他，嗓门比平时大了许多：“云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一起喝！”

慕川转向我，语气柔柔：“原来是云深姑娘。”

后来的日子里，我都对这件事情后悔不已，若是我没有点头，陆行舟没有将这坛酒递给他，也许我不会陷得那么深。

同样是抱着酒坛，慕川却喝得风雅雍容，举止投足间都是世家公子的矜贵。

一阵风拂过，旁边桃树的花瓣，晃晃悠悠地落到慕川的肩上，我下意识就伸手摘了下来。

他回过头来，整个人喝得有些微醺，眼神像染上了清晨的露珠，波光潋滟得仿佛聚集了所有的光亮，神情轻柔而又温和。

我收回那只尴尬停在空中的手，别开眼不敢看他，心仿佛要从胸口中跳出来：“你肩上有花瓣，我帮你摘下来。”

他轻声笑了起来。

桂花酿的清甜从我舌尖蔓开，那一刻，天地间，我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后来每次慕川过来喝酒，我都会备好青花白底的瓷杯，我喜欢看他举手投足间的风范。

偶尔喝得兴起了，慕川还会舞剑给我和陆行舟看。

他一袭青衣，手中的剑在纷飞的花瓣中游刃有余，清风拂过，空气都带上了一丝清甜。

当真是翩翩公子立，风华世无双。

陆行舟搭着我的肩膀，眉毛轻挑：“云深，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慕川那小子了吧？”

我笑着抖开他的手：“哪有，你和他都是我朋友。”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虽然咱们江湖人，不问身世背景，但那小子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雅，只怕不是个普通人。你若是喜欢他，就要问清楚他的身份。”

我那时对陆行舟的劝告，不甚在意，总想着相识的日子久了，慕川会亲自告知我。

可我没等来他亲自告诉我，先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份。

我照往常一样翻墙回府时，听见蹲墙角的丫鬟们说：“听说三皇子今日亲自前来，找大小姐呢。”

姐姐从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居然有皇子亲自上门来找她。

听见此等新奇事儿，我忍不住出声：“哪个三皇子？”

丫鬟们吓了一跳：“就是与大小姐有婚约的那个皇子。”

我在脑海里搜刮着记忆，隐约回想起娘在世的时候，提及过她怀着姐姐时，身子虚弱，几度有滑胎的风险。

后来三皇子的生母——良妃，拿出了圣上赐的舍利果，保住了母亲和姐姐的性命。

姐姐平安出生后，便与三皇子定下了娃娃亲。

母亲和良妃去世那么多年了，没想到三皇子还记得这个约定，想来必定是个重情信诺之人。

我偷偷躲在墙角，想借机一睹三皇子的真容，考量考量他是否够格做我姐夫。

他背对着我，穿着淡蓝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金线绣着的淡雅花纹，头上戴着羊脂玉发箍，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皇族的贵气。

姐姐穿着一袭黄裙，侧脸的剪影娉娉袅袅，两人坐在一起，堪称一对璧人。

我等了半晌，才见他将脸转过来。

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我怔愣在了原地，三皇子怎么会是慕川？

与姐姐有婚约的人，为何偏偏是我的心上人？

我狼狈地翻墙出府，暮色沉沉时，在玉昆阁门口碰见了慕川。

他高兴地同我打招呼，问我能不能陪他挑件首饰送人。

我掩下心中的酸涩，随他踏进了万宝阁。

我一眼便瞧见一支白玉花簪，雪亮剔透，几条流苏垂下，随着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掌柜留意到我的目光，忙将簪子拿到我面前，笑道：“小姐好眼光，这白玉簪最适合姑娘家了。”

慕川接过白玉簪，细细打量，眉眼间覆满温柔。

我心中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簪子你想送给谁？”

他笑了笑，那笑比我第一次同他饮酒的那个春日，还要柔情：“送给我的心上人。”

我努力平静地问道：“是哪家的姑娘，能得你青睐？”

他将白玉簪放入了囊中，笑得如沐春风：“日后你便知道了。”

有时候，人便是这样，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要听对方亲口说出来。

仿佛这样，才能痛至麻木，而后心死。

他欢喜地提着白玉簪同我道别，我远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仿佛被种满了大片荆棘，扎得生疼。

我在酒楼里喝得烂醉如泥，窗外月明星稀，暮色四沉。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慕川的声音：“一个姑娘家，偷跑来酒楼喝得烂醉，要是出事儿了怎么办？”

我想告诉他，我没醉；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但我不敢问，我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慕川伸出食指，轻点我的鼻尖：“喝酒不带我，这笔账我记下了！”

恍然间，我竟觉着夜色下的他无比温柔，唇边好似还带着一丝浅笑。

我想我是真的醉了。

我满脑子模模糊糊地想：若是他温柔能只属于我就好了。

我愿用这一生来换他的片刻温柔。

我在次日的正午醒来，头疼欲裂。

姐姐守在我的床边，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手背上。

她一身缟素，面色如纸，气息紊乱：“边关叛乱，爹爹他……不在了。”说完便昏死了过去。

爹爹去世，姐姐病倒，令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慕川，可来的人却是陆行舟。

慕川被派去了边关平乱。

陆行舟是陆知府的儿子，得知了消息，连忙赶了过来。

他一改平时的浪荡不羁，为姐姐寻来了名医，还帮忙打理府里的事务。

一晃数月，边关传来了慕川回京的消息。他回京面圣后，戎装还未来得及脱下，便赶来了将军府看姐姐。

那日，姐姐穿着一袭粉裙斜倚在树下，墨色的发松松的绾着，垂在胸前，面若桃花。

我细细地看着慕川，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满是倦容，眼里还有隐隐可见的血丝。

他望着姐姐，微微颔首。

不待他开口，我便拉着陆行舟往别院走。久别重逢，理应将空间留给有情人。

走到凉亭时，陆行舟顿住了脚步。

他低头瞧了瞧我，我赶忙别过脸去，可滚烫的泪水还是滴落了下来。

他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像在嘉阳亭一般问我：“云深，你是不是喜欢慕川？”

我没有回答，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地流淌，指尖嵌进了手心，都不觉生疼。

明明是个艳阳天，我却觉着寒风刺骨，一颗心仿佛冻死在了胸腔里。

后来的事情，便落入了俗套。皇上为抚恤忠良之后，下旨将我许配给了慕川，将姐姐许配给了陆行舟。

我怀着满腹心事，去找姐姐。

她端坐在屋内，一针一线地绣着荷包，眉眼间满是含情脉脉的笑意。

我望着荷包上成型的“陆”字，忍不住开口：“姐姐，你对陆行舟？”

姐姐脸上浮现出少女的娇羞，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语气夹着几分羞涩：“这些日子，多亏了陆公子，我想亲手做个荷包，聊表谢意。”

我看着姐姐盈盈的笑意，脑海里浮现出，墨白挑选白玉簪时的欢喜。

原来他和我，都不过是一厢情愿。

陆行舟与姐姐的婚事，很快便提上了日程。

红色的嫁衣，将姐姐衬得越发得唇红齿白，肌肤似雪。

我望着她一脸幸福，不由地想起了慕川。

倘若他没有临危受命，那今日与姐姐拜堂成亲的，会不会是他，而不是后来的陆行舟。

上花轿前，姐姐牵起我的手：“这道圣旨，是姐姐求的。云深，答应姐姐，你一定要幸福。”

我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姐姐温婉的眸子，语气紧张：“姐姐，你都知道？”

她伸手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眼里有水雾弥漫：“你那点小心思，阿姐全都看在眼里。三殿下是个好人，值得你托付一生。”

原来喜欢一个人，竟是那么的明显。那阿姐呢？她知不知道慕川的心意？

这些话，我终究没能问出口。

爹爹不在了，姐姐嫁人了，家中只剩我一人。

只要我默不作声，便可以嫁给心爱之人，与他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这天大的诱惑，我不能、也无法拒绝。

姐姐与陆行舟成婚后，陆知府忽地遭人弹劾，被检举贪赃枉法。

为证清白，陆知府在大殿上撞墙自尽，去了半条命。

据说，弹劾他的人，以前是三殿下的门客。

陆行舟代父受过，在大理寺接受审讯。

一时间谣言四起，说是有人故意针对陆家，要让陆家翻不了身。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也正因为是他，所以我觉着痛失所爱，而后疯狂，大抵是人之常情。

尾

我派人打点好一切，去了大理寺，见到了陆行舟。

他身着囚服，宛若一尊佛像，静静地坐着，面上无喜无悲。

他抬头看着我，指了指我怀中的酒，笑着说：“来找我喝酒的吗？”

看着他淡然的笑容，我不禁鼻子发酸，点了点头，坐在他身旁，打开酒坛。

我还没来得及将杯盏放好，他便拿起酒坛喝了起来，声音暗哑地说：“云深，我爹的确有罪。”

我怔了怔，随即拿过酒坛，往杯里倒酒，向他递去。

他没有接过我的酒，径直站了起来，牢房的阴影，笼罩住了他：“殿下早就发现了我爹贪赃枉法，他私下将一份账单交给了我爹，作为提点。可我爹不知收敛，才有了今日。”

他的话在我脑海里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没有停顿，接着说了下去：“三殿下是真心待你的。那一道赐婚的圣旨，是他请你姐姐去求的。他向来嫉恶如仇，若不是怕陆府连累你姐姐，惹得你担心，他早就将我爹押入了天牢。”

是啊，在大街上听见人喊捉贼，都能跟过来的正义之人，怎么会因一己私欲，无端害人入狱呢？

我真是傻得可以。

从头到尾，我宁愿胆小地活在自己的猜测之中，也不愿鼓起询问真相的勇气。

我从大理寺冲了出来，朝皇宫跑去。

殿内酒香四溢，慕川半倚在案牍上，低头紧握着白玉簪。

见我来了，他步伐不稳地朝我走了过来，伸手将白玉簪别在我的发见，喃喃自语：“本想着成亲以后，为你挽发，亲手为你簪上这只簪子。原来你对我无意，终究……是我奢望了。”

说完，他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失去了宝贝的孩子。

原来我一直活在猜测他的心意里，不曾想答案竟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一句真心的吐露。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紧紧地抱着他，轻抚着他的脊背，将头深深地埋在他颈间：“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

写在最后

很多人都问我：翠花你不是收真实的能够引起共鸣的故事吗？怎么还收起了古风文？

哈哈，在此解释一下哈，因为翠花自己是一个古风言情爱好者，所以遇到好看的古风文怎么能够忍心拒稿呢~

一定要破例安排上古风文！！！万分感谢冬茉姐姐的来稿~隔空传送爱心~

截止到今天为止，翠花公众号上古风文一共收录了九篇，已经帮大家整理出来啦~喜欢的古风文的宝贝们可以直接点击下方直通车哦！

曲上听音 · 青花瓷 2020-06-10

这是翠花第1123次和你说晚安

给我“在看”，你更好看

云深惊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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