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ll小说前沿·被遗忘的岁月ll总第531期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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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岁月

文/路延（四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噼噼啪啪的巨响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我顿时从地铺上一下子弹了起来。随后便听见有人大声吆喝着：打冰雹了，打冰雹了！帐篷内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管工进来了，朝我们大声吼叫：“快点起来，金坑里冰雹都堆满了！”于是，我们立即穿好衣服，拿起洋铲、锄头一口气跑到金坑处。冰雹打得我们昏头转向，不知所措，还不时从后颈的衣口处滚落下来，我感觉后背一阵冰冷，赶走了朦胧般的睡意。

一个月挖金下来，等到发工资的这天，大家脸上露出了劳动的喜悦，手里领到一叠面值10元的崭新钞票。明知不会错但还是不放心，数了又数，一次比一次数得兴奋。有家中急需钱的，老板安排人赶到县城去办理。我们当着上县的人将一张张钞票数点得清清楚楚。我也给姑妈家汇去300元，还给妹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一个月只有这一天大家可以休息一下。有端着盆子到小水沟里洗衣服的，有安然躺在草坪中晒太阳的，有三五个成群结队喝酒吹牛的……应有尽有，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金坝上方的空气顿时变得活跃起来。

我抱着一摞衣服，小虎端着盆子，我们来到水沟里。水沟处早已挤满了男男女女。我们感觉时间还早，就顺势躺在附近的草坪上晒起太阳来。经历一个月的挖金生活，我和小虎彼此变得更加亲密起来，无话不说、无所不谈。在劳动中，我们相互帮助，患难与共。最初他叫我“陈哥”，后来干脆把“陈”字省略就直接喊我“哥”。他说，他要是有个像我一样的“哥”就满足了……我们有着相似的命运、相同的人生境遇，命运把我俩紧紧地裹在一起，一起面对生活的挑战和历经各种的磨难。如今，我们彼此都消瘦了，但更加精神了，就连肩上的伤口和茧疤也变得一模一样。

正午的太阳晒得我们暖洋洋的。因为时令快到中秋，远远望去，山巅上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过了一会儿，小虎一把将我拉了起来。“你看，阿姐来了！”小虎激动地对我说。我才看见做饭的阿姐正端着盆子，穿着一身橘红色的衣服，迈着轻盈的步子，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水沟里几个小伙子瞬间也站起身来，向她投去专注的目光。阿姐正朝着我们这边走来……

她走到我和小虎的身边，不由分说就拿起我们的衣服。小伙子们早就为她腾出一个空位。阿姐蹲下身，舀一盆水放上洗衣粉便浸泡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一件一件地揉搓起来。她熟练地动作，脸上很快便渗出了豆大的汗珠。高原的山泉有种刺骨的冰冷，透过她细嫩的双手渗出那四月樱桃般的殷红。我和小虎也忙着把衣服拿到帐篷前面的空地上晒起来。

就是这天晚上，我和小虎半夜起来撒尿，看见阿姐的帐篷还亮着一丝微弱的烛光，便不由自主地走到阿姐的帐篷前。就在离帐篷10来米，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从阿姐帐篷另一边闪了出来，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此时影影绰绰听见阿姐的抽泣声。

我和小虎顿时冲进帐篷，眼前的场景把我们怔得目瞪口呆。阿姐的床铺一片狼藉，几件不多的日常用品分散在帐篷各个角落；阿姐凌乱的秀发像似发疯般地挣扎过；她身上的内衣惨不忍睹，一层薄薄的米白色的内衣破烂不堪，就连上衣的扣子也没有一个完整的。阿姐看见我和小虎更加伤心起来，我们很快就明白阿姐受了欺负，心中格外难受，一种从未有过的怒火顿时遍布我们浑身的经络骨骼。小虎咬牙切齿，说一定要为阿姐报仇。我们静静地围着阿姐，像围着当年母亲一样，忙着为她整理衣服，一边用热水给阿姐洗脸一边收拾帐篷。渐渐地阿姐平静了下来，才告诉我们，这个可恶的人正是我们的老板。就是那天晚上，我和小虎都没有回帐篷睡觉，却一直伴在阿姐身边；我们担心那个人面兽行的钟老板会不会再来欺负阿姐。

中午吃饭，我朝阿姐偷偷地看了一眼。她低着头，脸上没有往日的微笑，那红肿的双眼让我心里一阵酸楚。阿姐心地善良，为人和蔼，特别对我和小虎更是照顾有加，在远离家乡完全没有亲人的呵护下，阿姐是我和小虎唯一的亲人。然而，最善良的美好的事物往往遭遇不幸，这让人想到现实的残酷无情。在现实面前，我和小虎还有阿姐算是同病相怜，属于社会最底层的同一类人。我们对老板的行为虽然记恨在心，但毕竟势单力薄，不敢找他论理。我和小虎经过一阵谋划，决定从侧面来报复老板。

记得有几次，我们偷偷地弄断淘金机的线路，把水泵塞上塑料袋，甚至把金筛弄个窟窿，让管工的防不胜防。过后我们便高兴地告诉阿姐，阿姐非常感动，但是她还是吩咐我和小虎一定要小心谨慎，如果一旦被管工发现，不但会扫地出门，而且工资一分没得。有时阿姐担心我们被管工发现，还暗地里与我们密切配合。这以后每当我们发现米粒般大的黄金，我和小虎也不像当初那样交给老板或管工，而是想法设法弄到手交给阿姐。阿姐也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元到一百元钱非要塞进我和小虎的衣兜里。

中秋节的晚上，我和小虎按照阿姐的吩咐来到她的帐篷里。她早就为我们准备了月饼和一些零食。阿姐把吃的端到了帐篷外面，我们一边高兴地吃着月饼一边赏月。此时高原的夜空明净得犹如一块玻璃，月亮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发出淡淡的月光。我们清楚地看见月亮里有起伏不定的峰峦，还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她”离我们很近，好像一爬到山顶就可以伸手触摸，“她”清晰的模样完全超过家乡的月亮，又大又圆让人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过完中秋不久，老板就在对面的山崖上让人掏出一些洞口。每个洞口很窄，刚好一个人爬着可以通过。在管工的安排下，我和小虎还有几个小伙子负责从洞里搬运砂石。砂石用蛇皮袋紧紧地裹住，看似不大，却笨重得要命，远远超过了挑金砂的负荷。小虎每次起身更显吃力，在地上手脚并进，爬上好一阵才慢慢站起来，蹒跚地向前挪动着沉重的步子。好在我们相互照应。每次我都使劲用力在他前面拉或者在他后面用力推，小虎才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

后来管工的叫小虎到洞里去掏金砂，因为他身材最小——个子稍微大一点就很难在金洞里伸展。每次小虎从洞里钻出来，面目全非。他对我说，虽然洞里很难受，但比起背金砂还是稍微好点。

悲惨和不幸往往不是同情弱者，而是专门选定最弱者下手。就是这件事，让我离开了挖金的队伍，因为现实的残酷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一天下午眼看就要收工了，小虎却在洞里半天没有出来。我在另外一个洞口背金砂，离小虎很近。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看见小虎，我便急着走了过去。

还没到洞口，就突然听见小虎从洞里传出悲惨的叫声。我变得慌张起来，立即朝金坝一声吆喝：“小虎出事了，快来人啊！”然后顾不得什么就一个劲地朝洞里钻。

当我看见小虎时，他的下半身已经被一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压住，旁边的石头上仿佛布满了他殷红的血迹。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搬开那块沉重的石头，却没有丝毫的进展。

小虎痛苦的叫声让我心如刀绞。这时管工和老板还有几个工人都陆续地来到洞口，他们朝着我大声吆喝：“快点出来！”

我想我的力气有限，以为他们会想办法救起小虎。待等我从洞里钻出来，就被管工一把揪住。然后在老板的吩咐下指定一名工人钻进洞里查看实情。

那个工人终于出来了，对着钟老板和管工说明了小虎的情况，建议用绳子绑住石头，人在外面拉。那块石头顶多就几百斤，应该可以救出小虎。

我急得要命，也恳求老板救救小虎，此时钟老板和管工瞬时沉默了。当时我并没有领会老板的意图，后来才明白他们愿意一次性拿钱买了小虎的命，也不愿意小虎落下半身瘫痪，这样麻烦更大。我的再三哀求却没有挽回老板和管工最终的决定，没有唤醒他们内心深处的一丝怜悯之心。就在这时，阿姐忽然冲了过来，抱了一大捆麻绳。她不顾管工和钟老板的反对，一个劲地朝洞里钻。只听老板大声吆喝：“快把她拉出来！”这时管工第一个冲上去，死死地抱住阿姐的腿，阿姐一边拼命地反抗，一边不停地呼喊着小虎……

洞里的空气瞬时变得紧张起来，让我感到万分的恐怖。阿姐还没抵达小虎的身边，就突然大叫一声。当管工把她拖出来的时候，阿姐已经昏迷不醒了。她头部受伤了，只见淋淋漓漓的鲜血顺着阿姐一张焦急的脸庞流了下来。我赶紧脱去衣衫紧紧地包住阿姐的头，在两个工人的帮助下，我们把阿姐一口气背到她的帐篷里，将她平躺放下。这时恰好一个藏族阿妈过来了，她用手轻轻地拨开阿姐布满鲜血的秀发。阿姐的左额上方露出一道大约一寸多长的伤口。老阿妈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对着伤口洒了一些白色粉末状的药物，很快就止住了鲜血。我用温水浸透过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去阿姐脸上的血迹，然后将毛巾盖在她的额头上。不一会儿，阿姐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她的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小虎。我们又惊又喜，才知道阿姐在洞里反抗由于用力过猛，不小心撞在了旁边尖尖的石头上。

醒来的阿姐心里放不下小虎。“你快去给钟老板和管工求情，一定要救小虎……”她焦急地对我说。

当我再次抵达山洞，老板只允许我们守在洞口，不准施救小虎。说洞里太危险人一旦进去就出不来。我心里明白这是他们的借口。老板的决定让我感到百般的荒唐，眼看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我们眼皮底下渐渐地消失。此时的我变得孤独无助，无能为力，就静静守在洞口……

大概两个小时过去了，小虎的叫声越来越小。就在这个恐怖的金洞里，完全湮没了他最后一丝声响……

等到我们把小虎弄出金洞，发现他的双腿已经被石头压成了肉饼，下半身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只有脚上穿着的那双黄色的解放鞋还照样横着。小虎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在生命的绝望中他终于合上了流泪的双眼。

我抱起小虎的头用力摇晃着，多么希望他能够醒过来。嘴里不停地对小虎说：“你不能死，家里有你瘫痪在床的父亲，有你慈祥的母亲，还有你最心疼的小妹……”“小虎你快点醒过来，我送你回家……”

后来我便大声地呼喊着小虎，和着自己伤心的哭声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旁边几个工人也暗自垂泪，只有老板和管工的面部表情显得十分麻木。

第二天中午，小虎的尸体用花格的油布紧紧地裹了几圈，形如一坨金砂，就这样把他丢在车子的后备箱，准备拉向县城。我们搀扶着阿姐上车，她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我想跟着阿姐一同前往，但最终被管工拦了下来。车子启动了，我顺着车子的方向跑了很远，直到车子在金坝里完全消失，我还伫立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去……

回来的路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人像丢了魂似的。一瞬间我失去了身边最亲近的人，感觉自己是那么孤独无助。我不想回到那个充满血腥和恐怖的金坝，它埋葬了我们的欢乐，湮没了我们的笑声。金坝留给我心灵的伤痛是刻骨铭心的，让我想起生命的脆弱，远离家乡的苦楚。为了自己读书的梦想我要坚持走下去，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把自己生命历程写成书，让更多的读者去感知和体悟，这是一份神圣的职责和义务。

当天夜晚我睡在帐篷里，思绪万千，想到小虎我就泪流满面。有一天他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他最爱的小妹与自己唯一的哥哥从此永不相见，那种悲惨的场景让人感觉是何等地凄凉！人世间悲欢离合，亲人间难分难舍。想到这些，我像中了邪似的蜷成一团，感觉地铺胜过空前地冰冷，自己也像一个没有思维和情感的动物，而形体更犹如一具僵尸。

过了几天，阿姐终于回来了。几天来压抑的心情在看见阿姐的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遍布我的全身，激动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旋转着……

阿姐头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她却要坚决回来。就在当天晚上，阿姐把我叫到她的帐篷里，要我马上离开金坝。“小虎走了，下一个去洞里淘金砂的就是你。”她焦急地对我说。我这才明白阿姐是为我而放弃治疗，匆匆地赶回来，是怕我出事。在她的内心深处，早把我和小虎当做她身边的两个亲人，像弟弟一样关心，像母亲一样呵护。在她的请求下，钟老板一分不少地结算了我的工资。

在与阿姐分别的那一天，天空中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远处的山顶被风雪笼罩着。我不由自主地朝着小虎出事的山洞远远望去，那些凌乱的金洞就像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显得阴森恐怖。

阿姐把我送了很远，一路上不停地叮嘱我，说明年考上学一定来金坝看她。我使劲地点着头。她把我送到几公里远的路口，才终于停下来，急忙从衣兜里掏出二百元钱，吩咐我明年读书一定要买点衣服，穿得像模像样的。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感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过后鼻里一阵酸楚。

刚离开阿姐几步，我就迅速转过身来，对着阿姐大声说：“姐，天冷了，你要保重身体！”阿姐冲我一阵微笑，高兴地点着头。在道路的转角处，我又一次回过头来，看见阿姐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朝她不停地挥手。在风雪中，阿姐那身橘红色的上衣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在我眼里不停地跳跃着……

想到明年的春天我就能够读书，夏天考试完就可以来金坝看望阿姐，我的脚步从沉重中变得轻盈起来，便加快了脚步，朝着表哥家的方向，一口气翻过了对面的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