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瓦翁

文章发表于

《中华书画家》2021.09期

——

我觉得瓦翁先生最有趣的一件事情,

是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把自己的挽联写好了。

他写了:

“再会吧,花花世界;永别了,人间天堂。”

从这一点来讲,

我觉得瓦翁老在我们内心根本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也没有永别像苏州这样的人间天堂。

我们依然感觉瓦翁老生活在苏州,

生活在人间天堂,生活在我们心中。

这是瓦翁先生弟子李双阳在2018年与冯错访谈中的一段话。就如文上李双阳所说:“瓦翁老在我们内心根本没有离开这个世界,生活在人间天堂,生活在我们心中。”今年是瓦翁先生诞辰112年,4月11日,瓦翁先生弟子管峻(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院长)上图右 和李双阳(江苏省青年联合会副主席)上图左 为瓦翁先生 上图中 整理发布了《瓦翁纪念文集》并举行了瓦翁诞辰112周年研讨会。时光流逝,回到今日,逸庐收到了来自《中华书画家》的一份'礼物'——2021年9月的杂志。此期刊上收录了关于瓦翁先生的些许文章字迹,现想和大家一同欣赏,一同怀念瓦翁老。

名士当年

——记瓦翁

文/薛元明

中国人强调个人气节之时,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瓦”显然不能和“玉”相比。询问某户人家添丁时,总会问一句——“弄璋还是弄瓦?”所表达的,乃是相近的意思。

不过,“瓦”并非总是表示贬义。黄宾虹晚年有一些书画作品,用的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纸张,但艺术效果奇佳。心态极其平和,瓦砾贤于黄金。

秦砖汉瓦,更是一个时代的象征。

瓦是平常之物,却成为苏州地域文化的一道风景。言及至此,必须要提到大建筑学家梁思成,其中有一段渊源。苏州和徽州,多见灰瓦白墙的建筑,但景致和内涵渊然有别。对于苏州人来说,瓦极其常见,却又不可或缺。身居小巷之中,白墙灰瓦,成为一种文化记忆。

在苏州书坛,曾经有这样一位以“瓦”为名号的书法前辈。他叫瓦翁

他的真名,不是特别熟悉的人,基本上都不知道了。

瓦翁以瓦铭志。瓦乃平常之物,翁乃平常之人,由此可窥见瓦翁老人的平常心。

平常心最难得。对于书法家来说,格外重要。也许口头上常听到,实际上却很难做到。当所有的书法家都具有平常心之时,整个书坛必定风清气正。平常心的对立面就是急功近利,乃书法之死敌。“大敌”当前,不禁让人更加怀念一如瓦翁这般持有平常心的前辈们。

余生也晚,没有见过瓦翁。然而,但凡介入这三五十年书法活动之人,都会听说过瓦翁获奖之事,成为一时之美谈。

这只是老人家很多“第一”当中的之一。

瓦翁获得了金奖,是史上年龄最大的获奖者。99岁高龄之际,去中国美术馆看学生的展览。提前写好自己的挽联:“再会吧花花世界,永别了美好人间。”虽有不舍,却也通透、豁达。

瓦翁的这一切,得益于苏州文化的濡染,谦和不争,自有令人神往的魅力。苏州历史人文底蕴深厚,西安同样历史人文底蕴深厚,但两个城市截然不同。苏州没有西安的肃穆威严之感,而是江南特有的小桥流水人家,平易近人。苏州和我老家当涂还有些“缘分”——苏州称为“姑苏”,我的老家称作“姑孰”,同属吴地,有某种亲近感。

言及苏州,必然要说到沧浪亭,在文人士大夫心目中属于“圣地”一般。当然,苏州不仅有这样的人文风景,也有像“仓米巷”这样非常接地气的日常居所,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米香和书香,是仓米巷带给世人的独特感受。瓦翁长年生活于此。虽是平常人,写平常字,却做到了“书如其人”。很多人理解此观点时多有误读,因为不明就里,把“书如其人”解读为一个绝对的、统一的标准,实则大谬。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书法风格特点,只是对于某一个人来说,书风和自我心性相符,必定是高手。瓦翁虽以小楷亮相驰名书坛,却从未摆出奇货可居的姿态,但凡有人求字,不论是熟人朋友,还是乡邻甚至邮差,都极其慷慨。

难能可贵的是,瓦翁强调书风要求变,与古人异、与今人异,知古知己,方能非古非今、亦古亦我。瓦翁小楷学文徵明而异于文徵明,此外,擅长行楷和篆隶书等。总体而言,既体现了苏州文化精致典雅的特点,也有个人风标,清雅古醇,尤其是气息干净,一尘不染。这不禁令我再次想到黄山谷那段著名的话:“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当下书坛少书卷气、清气和雅气,故而作品浑浊在所难免。瓦翁书法气息明净,究其缘由,一是天性使然,骨子里是一个清淡的人,二是人生“经历”之故——因为曾经被“发配”新疆,吃了很多苦,对人生看得通透,悟得彻底,格外淡定。如是,作品便没有丝毫火气。读他的小楷,感到特别宁静,仔细品味,可以领略静中生动的变化,这是书法本身所显现出来的本真之美,正如黄庭坚所说:“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对于书家来说,“养”是一个淬炼、融合的过程,多读书而又善养,将胸中俗气涤荡干净,作品格调便会富有韵致。

明清之际的“吴门”书风,冠绝天下,王世贞说“天下书法归吾吴矣”,涌现出一大批最终在书法史中立足的代表人物。这种深厚的文化底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瓦翁在暮年获奖,本质并不是一个老书家的“小概率事件”,而是新旧时代转换的见证——书法家以不同于古人的方式登台亮相,书法也有了全新的活动方式。现在看来,也许觉得稀松平常。别忘了,但凡时代转换之际,能够抓住机遇,便可以占得先机。瓦翁故去多年,很多人依然记得他一手令人惊艳的小楷,依然记得他所奉行的“平常心是道”的人生宗旨。

姑苏美人

——简述瓦翁书法的文化意义

文/衡正安

美人,现在多形容面容姣好的女性。然而,在中国先秦文献中美人恰恰多指男性,而“美”字的原意是指强壮的公羊,更突出男性武艺高强、德行高洁、具有忧患意识等优点,如诗经中“有美一人,硕大且婘”,屈原《离骚》中“惟草木之凋零兮,恐美人之迟暮”,这里不仅指男性也指代屈原自己。苏州著名书法家瓦翁先生在80岁高龄时,被一位女性名人称为“美人”,一时传为佳话。这里的美人当然不仅指其面容的俊俏,更重要的是从文化学的角度,对其气质、艺术、文采、人格作了在中国传统文化意义上最高的评价。

瓦翁(1908-2008),姓卫名东晨,江苏苏州人。瓦翁以书法名世,源于1989年以年届81岁高龄获得全国第四届书法篆刻展览第一名,从此名声大振、享誉书坛,实属大器晚成。瓦翁除书法、篆刻造诣深厚外,其诗词、文章、收藏均有所涉猎,达到相当的水平。

瓦翁的书法诸体皆擅,尤以小楷成就最高,其书风有三大特征:

  • 一是具有浓郁的书卷气息。如果将中国的艺术精神分为两段的话,中唐之上为“汉唐气象”,以粗犷豪迈为审美主流;而宋元之后书卷之气成为书画艺术精神追求的更高境界,内敛、沉静、消散。瓦翁的书法属于后者,气格高标,书卷之气弥漫,是其终生以书为伴,具有深厚人文底蕴所致。

  • 二是峻峭的点画结体。如果说书卷气是瓦翁书法审美风格特征的话,那么结体的清峭、瘦朗、简淡,那是源于深厚的笔墨功夫。点画干净利落,线条铁画银钩,方圆兼施。圆势,温润如玉、笔画环抱,方势,特见筋骨、挺拔有力。更为难得的是他秉承古人写小字有如写大字的理念,结体中没有丝毫局促、臃肿之感,相反笔画之间阔绰、宽舒,彰显魏晋风韵。

  • 三是高超的用笔技巧。书法最基础的是笔法,最难的也是笔法,中锋用笔是基础。瓦翁小楷以唐楷建其骨,直接吸收了元人倪瓒爽劲的用笔方法,上追魏晋楷法,还自然地糅合了篆书、隶书和简牍的用笔方法。虽然瓦翁很少创作篆书和隶书,但是在其结体、用笔和气息中我们看到这些古老书体的胎息,是其小楷以魏晋人为根基,魏晋去古未远书法有篆隶之遗意所故,在其书写中作者有意强化了这种古意,所以作品高古质朴,有篆隶金石之气,笔法更为丰富,十分耐看。

中国书法是强调“字外功”的,纵观古代书家无不是饱读诗书的文化人,也要求具备综合的人文修养,更没有专门的书家之职,即便画家到了宋元之后也以文人画为主流,这是中国文化的特征所决定的。艺术一词是舶来品,是对一切审美现象的总称。其实我们传统的审美现象其实践是以“技近乎道”为哲学基础的,由技术直接达到道的境界,而缺少“艺即美学”这一环节,完整的应该是由技术到艺术(美学)再到道(哲学),所以在我们的文化中“有美无学”,但在艺术的实践中这个环节是不能缺的,就是美学内容的补充即是人文修养,这是我们在传统艺术史上始终对艺术家强调“艺外功”的原因,这是中国艺术区别于西方艺术最重要的特征之一。瓦翁的书法之所以能有这样的高度,显然是其综合人文修养的体现,在他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中对传统文化有着全面的浸染,篆刻,印宗秦汉,造化于明清流派印之精髓;其印论,见解独到、一语中的,深知个中三昧“(篆刻)其初应知有汉,后唯知有汉,至而悟,不知有汉”。其文骈散并用、旖旎焕彩:“周秦古玺,两汉印存,元明篆作,清季流派,彩霞满空,朱玉遍野,仙境神游,长生无极。”短短32个字不仅高度概括了印史,而且还是一段文采飞扬的短文。此外他于古体诗、新体诗均有所创作,到了90岁的高龄还在阅读西方哲学史和西方美术史。更让人感动的是,在他90岁诞辰之日,将自己数十年精心收藏的明代印谱和一批古籍善本无偿地捐献给苏州图书馆,填补了苏州图书馆在这方面的空白。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书法乃小道、砚边之余事,不是文人追求的更高目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追求人格完美、品德高尚、才华横溢,才是中国文化人的标杆,当然也是传统文化中真正“美人”的含义。我们纪念瓦翁先生,不仅仅是在阐述他为文为艺的高下,更不是回顾他的成长、成名的过程,而是在他的身上透露出一种“古气”,一种传统文化中永恒的精神。一是大器晚成,一个高度重视史学的民族,只有层累式的积淀才具有深厚的历史价值;二是综合的人文修养,唯有深厚的人文情怀才能创作出具有深度的艺术作品;三是耐得住寂寞,唯有宁静才能致远,才能走得更高、走得更深,才能比肩于古人,造就自己的艺术高峰。

瓦翁的一生,是多姿多彩的一生,是跌宕起伏的一生,不管人生如何风云际会,他始终恪守儒家为人之道:入世则宛如桃李,落英缤纷,硕果累累;出世若幽兰自开,清香淡淡。这就是中国文人的最高境界,也是中国真正文化意义上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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