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街
过去,我们庄上的人们都是吃井水。天刚蒙蒙亮,村街上就会有担水的人来回走动。在刚刚醒来的村街上,那空水桶晃动时发出的金属磨擦声“吱喽”“吱喽”,清脆而又嘹亮。
起早,是庄稼人勤俭治家的传统。“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治家严谨的老人们,时常向儿孙们念叨这些道理。即便是最最寒冷的冬天,只要家雀子一叫唤,老汉们就起来了。他们先在院里转一圈,然后背上粪篮子外出拾粪。老伴、儿子、媳妇、闺女们也起来了,撒鸡放鸭,抱柴禾点火做饭,挑起水桶去井上打(担)水,将夜里的积尿送往庄外的麦田……此起彼伏的开门声,高高低低的咳嗽声,空水桶的“吱喽”声,“咚咚”的脚步声,风箱的“咕哒”声,鸡鸣狗叫驴嗷牛哞声......使落满严霜的村街喧嚣起来,热闹起来,温暖起来。
娶媳妇的更喜欢起早,常常是起五更。太阳刚刚露脸,迎亲的队伍就回来了。锣声悠悠,鼓点咚咚,十几面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吹鼓手们拦着马头停在村街上,揺头晃脑地拼命吹唢呐,憋得满脸通红赛过关公。这是在“叫赏钱”,不见送赏钱的圈盘,他们不放行。当然,主人家心里并不慌。咱要的就是这个火爆、这份热闹,你不累直了脖子,咱还不封赏。终于,封赏的大红圈盘,越过看热闹的人群递上去了。吹鼓手们往旁边一闪,长长舒口气,乐曲转为《喜洋洋》。新郎新娘下马了,在满街人的簇拥下,踏着红地毡,缓缓走进大门口,红艳艳的对联映着羞红的脸。鞭炮声响起来了,门楼顶上天女散花般扬起了“喜火烧”。孩子们一拥而上,有的仰脸向空中接,有的俯身到地上找,又挤又推又闹,又喊又叫又笑,将迎亲的喜庆热烈气氛推向了高潮。
比迎亲娶媳妇更热闹的,是过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大年三十的傍晚,当妇女们将水饺下进滚开的锅里时,男人们和孩子们在自家大门口点燃了“照厅”的火堆。霎时间,家家户户门前灯笼高挂,鞭炮齐鸣,火光熊熊,映得满街通明,满街火红。正月十五闹元宵,满街都是晃晃悠悠的灯笼,满街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声。远远望去,古老的村街就像是一条欢腾的巨龙。
这时,大人们则成帮结伙地站在街门下,说说笑笑地看着孩子们舞灯笼。那喜滋滋的笑脸上,流露着孩子般的稚气,像是在做着童年的梦。果然,有人童心大发了,招招手喊过一位刚刚能将灯笼提离地面的孩子,说:“快看,你那灯笼底下有只蝎子!”那孩子急急忙忙倒过灯笼察看时,蜡烛歪倒,将灯笼“呼”地烧着了。见灯笼“呼”了,那孩子先是放声大哭,继而见众人大笑,也便又跟着笑了。
男人们大出风头的机会到了,这就是“打春”。“打春”,也就是立春。旧时,在立春这天,要举行鞭打春牛的迎春劝农活动,所以立春又叫“打春”。我们庄上的“打春”,没有那么复杂的仪程,但气氛却十分热烈。人们选定一头刚及成年、即将投入春耕农事的犍牛,将其牵到大街上。然后,给其披挂好套索,套索后边再接条大绳。有一长者在旁牵牛掌鞭,后边则有几位青壮汉子一字排开,手握大绳,呈后弓步蹲定。这时,街两旁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个头小的孩子们急得直从人缝里往前钻,有的则干脆爬到屋顶上,或是骑在树丫上、墙头上。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那掌鞭者“驾”地吆喝一声,同时挽响一个鞭花,将手中的缰绳一松,那牛便突然猛地发力,向前狠命拉去。在后紧握大绳的青壮汉子们则拼力后拽,两旁的人群则欢呼助威。眼见人力不敌时,随时会有壮汉冲上助阵。这种“打春”的仪式,既表达了人们对“春牛遍地走”的美好祈盼,又测试出了牛的气力,以便在使唤它时心中有数,避免累伤牛的筋骨。
清明节,村街上会摽起又高又大的秋千,叫做“过街秋千”。这时,就轮到大闺女、小媳妇们大显身手了。平时,这些大闺女、小媳妇们见人总是有些羞涩的。每当从大街上走过时,如果旁边有人,总是会红红脸低头过去。可是,当她们走近那过街秋千时,则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羞涩及顾忌。那初学打秋千的小姑娘们,站立在踏板上有些紧张,双手紧握绳索,不知如何用力,摇摇晃晃驱(蹬)不起来。于是,就让站在两旁的小青年给发起来,送出去。有那自己起不高的小媳妇,干脆让小叔子站上秋千“放双飞”,将自己带起去。有经验的大姑娘,只需几个起落就荡平了高高的秋千梁,自己在上边又惊又叫又笑。站在旁边的嫂子们便冲她大喊:“看到婆家门没有啊?”惹得满街都是银铃般的甜笑声。
夏日的夜晚,在村街上乘凉的多是妇女和老太太。男人们不能来村街上凑热闹,他们的地盘是庄边的场院地。月光溶溶,群星闪烁,夜风习习,熏蚊子的蒿绳火时明时灭。妇女们坐在麦秸苫子上,有的是几个人凑在一起,说着那永远也说不完的悄悄话;有的乘给孩子喂奶的机会,半去短衫,享受一下清风明月的轻拂;有的一边轻摇芭蕉扇,一边遥指天河,给孩子们叙说牛郎织女的故事。说到动情处时,大人、孩子们都感动得潸然泪下。
秋收了,老牛拉着满车的庄稼走过村街。牛铃悠悠,车行缓缓,赶车老汉收着缰绳,连声喊着“借光,借光!”生怕伤着跟在车旁胡窜乱蹦的孩子们。拉玉米棒子的大车过来了,南墙下阴凉地里纳鞋底的妇女,手挥着鞋底跑过来“断道”,跟车的小伙子只好乖乖扔下几根玉米秸“甜棒”。拉豆棵子的大车过来了,高高的豆垛像小山。跟车的半大小厮,坐在摇摇晃晃的豆垛上,直向孩子们炫耀手里的蝈蝈。孩子们追着大车,走过村街,走向秋场,要帮着大人们拉翻绳。那卸下车的豆棵子里,或许能找到只叫蝈蝈呢!
翻绳,是为了方便卸车,临时用上的一条大绳。先将这大绳系于车尾,装车时装满车厢以后,将大绳拉到车头。待到豆棵子装得像小山一样时,再将大绳从车头揽过豆垛固定至车尾。拉翻绳卸车,是秋场上最壮观、最热闹的场面。七八个青壮汉子手握翻绳一溜排开。孩子们也跟在后边,抓住翻绳帮一手。然后,有人叫着号子,大伙“嘿哟嘿哟”齐用力,那豆垛便从车上翻滚了下来。
收完秋,种完麦,休闲的季节到了。囤里有了些粮食,人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上了年纪的人们,凑成堆一商量,凑份子请来了说书艺人。村街上,靠北墙根的崖头上,摆放一张八仙方桌,桌上搁盏“气死风”马灯。说书艺人将手中折扇一拍,有道是:“千年的大道走成河,老来的媳妇熬成婆……”
千年的大道走成河。若干代人的沉重脚步,几百年间的风风雨雨,使得村街低于两边的房基许多,的确像是一条古老的河道。它从悠远的年代缓缓流淌而来,携带着古朴的乡风,涌动着醇厚的民情。
作者:张传桂,博兴县刘官庄张氏第二十一世孙,1949年11月出生。1968年3月份入伍,1974年2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长期从事新闻采编工作,曾任中国华艺广播公司总经理、总编辑。业余时间爱好文学创作,对新闻理论及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研究,著有《中国名乡大全》《走向彩虹》《八月的云霞》《登高望太平》《乡村风物》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