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兴记忆:赶会
遍野金灿灿的大豆和玉米收割脱粒,一口袋一口袋地入了各家粮仓,漫野的棉花白云般飘进了家家户户。马车、骡车、驴车、牛车纷纷驮着云朵又飘进了棉站。腰包里十元一张的大团结撑得衣袋鼓鼓囊囊的。过了没几天,一大坛一大坛的棉籽油也抬进了家。胖妮姐今年刚刚和邻村柱子哥订了亲,俩人感情正在升温,昨天晚上,柱子哥偷偷地把妮子约出去,偷偷地塞给她二百元钱,顺势亲了一口。老远哥今年也该上初中了,个子长得快,跟庄稼拔节似的,去年做的裤子早已经露出了脚腕子。俺大爷的茶罐子里茉莉花茶刚刚见了底。俺天天盼着买一本小人书。明天就是星期天,于是所有的人,不是某一家,某一户,某一个人,是所有人都毫无二致地作出一个共同的决定。
赶会去。
于是,无论是县城的人们、城郊的人们,还是边远乡镇的人们,整个县境,包括东至广饶、西至高青,南到临淄、桓台,北到滨县、利津、东营,步行的、骑自行的、赶畜力车的、还有乘坐公交车的,逐渐汇成人群,人群沿线汇成人流,人流汇到博兴城,汇成了人山人海,一座平常宁静的县城,瞬间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博兴县城物资交流会的规模,最初沿博城六路、胜利三路、二路布展,后范围逐渐扩大到博城五路、博城四路。早在赶会前的一周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们就开始汇集而来,本来看上去宽阔的大街,很快被一家连一家的军绿色防水帆布大棚占据。此时,县城及周边的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上大街,挨家挨铺地打量起这一年物资交流会的特点了。胜利二路是最惹人眼球的,那里是各种文化娱乐项目的聚集地,杂技团、马戏团、魔术团、驯兽团,以及后来惊险刺激的飞车走壁,几近失控的歌舞团,都引得孩子们伸着脖子瞅老半天。还有博城六路和胜利二路谷王庄口的美食铺,也是孩子们最为关注的,他们来来回回地瞅上好多遍,然后就在心里算计着到赶会那天,想着什么法子让大人们满足自己垂涎三尺的美食欲望。而胜利三路博城四路至六路段、胜利二路博城五路至六路段,无疑又是参展商家最为看中的黄金地段,对孩子们来说,却并不是特别关注。只有大闺女小媳妇的,才关注这些。
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算盘,最大的算盘就是,这一次物资交流会,都要满足一个心愿,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一件商品。
物资交流大会一般安排六天,最多的时候超过十天,这六天,一定跨越一个星期天,于是,星期天的物资交流会便成了人流最多、成交量最大、格外热闹的一天,也是一年里县城经济活动的最高峰。天刚蒙蒙亮,家庭主妇们已早早地做饭,孩子们盼望得一夜都没有睡好,生怕耽误了这一年最盛大的节日。等母亲们做出热乎乎的饭,孩子们匆匆地扒上几口,年龄大一些的就三五成群裹伙着自个儿上会了。年纪小的,就围绕在父母、爷爷奶奶的身边,跟屁虫似的,嚷嚷着快走快走,要不就耽误赶会了。大多数时候长辈们会和颜悦色边哄孩子边加快收拾锅碗瓢盆的速度,也有的早被孩子吵得心烦,冲孩子嚷上两句,孩子们知道自找没趣,垂头丧气地到大门口乖乖地等着了。
就在这深秋里,人们顶着冷飕飕的晨色赶往县城了。一夜的寒霜染白了树木、田野和路旁的衰草,金色的阳光映红了行色匆匆的老大爷的眉毛、胡子、老太太的白发,也映红了孩子们稚嫩的脸。走着走着,太阳高了,气温升了,人也走热了,挽袖子的挽袖子,解扣子的解扣子,撩裤腿的撩裤腿,还没等到会上,已经是热气腾腾了。
东北方来的一过了运河桥,东南方南来的一到椒园村口,南来的一到东关、菜园,西来的一过北关村口,北来的一到汽车站,立马就来了精神,会场就在眼前,于是加快了脚步,孩子们开始兴高采烈,欢呼雀跃。一进会上,大人们先买上甘蔗、花生、瓜子堵上孩子们的嘴,小一些的孩子跟屁虫似的离不开大人,大一点的孩子,约好集合时间地点,一溜烟地消失在人潮之中,撒欢般地疯玩去了。
俺大爷嘬着烟袋,慢悠悠地逛,他还是最信得过国营副食品店的茶叶品质,称了整整三斤茉莉;俺大娘裹了小脚,走不得长路,俺大爷用自行车载她到会上,不紧不慢地推着她,会上人太挤,自行车都推不动,就存好自行车,找几处外围棚点给胖妮姐姐、老远哥哥扯几尺布做衣服;俺胖妮姐姐早被柱子哥一早用自行车驮着到会上疯去了;老远哥裹伙一帮半大孩子们,此刻正在影院周边的大棚挨个棚地看杂技。最先是关公跑马耍大刀,后来是飞车走壁,再后来,就是歌舞了。不几年功夫,歌舞演变成狂欢了,带“颜色”了,招惹的小到几岁的娃娃,大到六七十岁的老者,纷纷驻足,舞台上女星腰姿乱扭,摆出各种“你懂得”的诱惑,台下众人仰着头、斜着眼、嘴角流着哈喇子,巴掌子拍得乱响,有的又“啾啾”地吹出尖锐的口哨儿。
实际上整个大会上最热闹的,就是吃。临近中午的时候,炸油条的早已把油条在摊前堆成了一道金晃晃的油条墙;热气腾腾的大包子一笼摞一笼,比人还要高;水煎包那边锅里正咕嘟咕嘟地添着火,冒着热气,这边案板上的包子已经露着金黄的肚皮滋润地躺在摊案上了。有一种美食,叫做锅子饼,看到白的馅儿、绿的馅儿,总以为这食物一定很贵,从来没有向母亲开过口尝尝。后来到滨州工作,才知道那白的不是鸡蛋,而是豆腐,并不是昂贵的食物。人们是没有坐下来吃饭的功夫的,买上油条包子,边吃边走边逛,满街上弥漫着韭菜包子、油条的味儿,反正都一个味儿,谁也不嫌谁味儿。各家棚户前都挤满了人,买服装鞋帽的、扯布的;脸盆、缸子、水壶、铁锨、笤帚日用杂货的;自行车、收音机、电风扇、电视机、洗衣机几大件的;烟酒糖茶爆米花吃喝的;小汽车、大气球、蹦跶蛤蟆玩意儿的,交易红红火火,一拨人刚去一拨人又来,搭棚的赚得盆满钵满,赶会的买得胳膊腿发酸。
俺姥娘也来赶会了,她是有福的人,赶上了分田到户,赶上了好日子,再也不用一年只舍得全家吃一小罐油,每年只吃一次水饺、一次肉,还赶上了赶会。
俺姥娘来到会上,她可开了眼界,小裹脚累得走不动了,给俺舅扯了一块布,还是人家的布头,俺姥娘扯好了布,给人家掏钱,她没有掏着……
因为物资交流会上,还有另一种人在谋生——她的钱——仅有的五块钱,被小偷偷走了。
俺姥娘当时就晕倒了,幸好被邻村人看到,赶紧人找人,找到会上我的一个舅舅,人是送回了家,可是病了,不是别的病,疯了。到三院住了俩月,转过年正月十七就死了,享年只有五十八岁。
俺姥娘是没福的人!——人们都这么说。
后来的几年,银行、商店的抽奖着实热闹了一大阵子,满大街都是抽奖的,有奖储蓄,俺爹曾经一个会上,抽到了五个缸子、六个梳子、三个帽子,还有两个暖水瓶。
赶会,发端于人类社会上千年,在中国兴于改革开放,大盛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就衰落了,博兴的会场,也从县城中心搬迁到后来的大世界、谷王庄,再后来迁址到城东大市场,至二〇〇五年左右,就销声匿迹了。回想那时候,人潮汹涌的场景,真的是如同几千年的黑夜之后一场浩大的光明,又像几千年沉睡之后的大梦初醒,又像几千年的漫漫长冬之后的一派春景。赶会的主角是农民百姓,是他们几千年来头一次真正有获得感和幸福感,那是他们的会场。如今,会场已如云烟散尽,只剩下属于那个时代的记忆还在。俺大爷、俺大娘、俺姥娘,还有千千万万千辛万苦从苦日子过来的人们,算是掀起春天的一角看见了春天的葱茏,不管他们有福也罢、无福也罢,如今也都化作云烟而去。但愿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大开大合、大穷大富、大喜大悲,只要人人吃饱穿暖,无病无灾、无忧无虑,就算是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