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明:陪老母亲去旅游 | 散文

“俺大,陪你到山里转转,好吗?旅游。”我问正在摘菜的老母亲。她的手顿了一下,抬眼望着我,摇摇头,稍后又点点头。

女儿、女婿启动车子的时候,母亲从卧室拎出一个小布包,在小院子里转来转去,扶正倒了的扫帚,捡起几片落叶,又反复和二弟、二弟媳叮嘱着什么,最后在儿孙们的催促下才进入汽车,招手与人道别。

母亲从十六岁起就生活在这个岗村,这儿的每一个土丘、每一块田地、每一棵竹树,她都再熟悉不过了。几十年来,她已习惯了劳作,每天一睁开眼就闲不下来,田里,地里,菜园里,牲口圈里,灶前灶后。一闲下来,她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母亲也曾离开过岗村。那是祖母去世之后,我把她接到我工作的县城,和已退休的父亲安度晚年。母亲很快适应了陌生的环境,因为那里同样可让她闲不住。除了做好父亲的一日三餐,她在门前和楼道口开辟了小菜园,每天不停地翻翻土,撒撒种,浇浇水,间间苗,忙得不亦乐乎。不侍弄菜苗的时候,她就买来鞋底、布料做拖鞋,给父亲做,给孩子们做,给邻里们做。实在闲着没事时,她甚至跟着隔壁老太太去郊外的稻田里捡稻子,用棍棒锤打捡回的稻穗,再将稻粒均匀地摊在门前水泥地上晾晒。每次劝她歇着,不要累坏身体,她总是乐呵呵地回答道:“累啥呢,比那些老头老太太没事搁广场上蹦啊跳的轻省力多了!”后来,父亲执意到乡下居住,母亲没说一个不字,就跟着父亲回到那个老家岗村了。我明白,母亲虽身在城里,心里却总念着那个岗村,那个家。

岗村是母亲自由的园子。她拿着镰刀去割岗边的蒿草,她扛着锄头去刨门前的荒地,她弓着背用小铲子给瓜秧清除杂草,她端着饲料盆投食给围拢来的小鸡小鸭……在那里,她可以随意找一件什么事情来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极大的满足,虽然一闲下来就不停地捶打着越来越弯的脊背。

岗村以外的世界,母亲几乎从未关注过,只是在一年前父亲离世后,她像突然醒悟似的说了一句“以后你们叫我上哪去我都去”。在桐城定居的三弟接她去过春节,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可还未到正月十五,就火急急地往回赶,而且连连叹气道:“唉,急死我了,一天到晚呆在楼上,地也不让扫,菜也不让摘,饭也不让烧,碗也不让刷,三顿饭送到我手上,哎哟,我咋吃得下去呢!”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又习惯地投向门前的几垧菜地。

这次出行看看岗村以外的风景,对母亲来说,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旅游。

自驾车渐入山区,母亲显得有些兴奋,透过车窗左右张望,脸上道道皱纹跳动着新奇。

“这就是站在俺那西岗头看到的山吧?”

“是的。”

“好大的山,以为这山比俺西岗头高不了多少呢!”

“还有更大的山呢。”

“这山上的树真多,山里人烧柴真方便!”

“这都是风景树,受保护的,不能砍的。”

“哦,哦,都留着给人看的吧?”

“嗯。”

母亲不再言语,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惋惜。

车子顺史河畔蜿蜒而上,母亲突然像发现了什么,赶紧问我:“这河通到山上的水库吧?”当得到肯定的答复时,她的眼角有点潮湿,幽幽地感叹:“亏得修了这水库,不然俺那冲田就望天收了!”好一会儿,她又不再言语,静静地坐在那儿,眼神融入宁静的河水,我想她一定陷入了那火热年代的回忆之中。

车子驶进天堂寨景区。没有爬山的计划,只是享受一下天然氧吧。我们老少三代八口人人陪母亲随意漫步在四面环山的路道上,欣赏着山上的树、山谷的水、道旁的花。母亲也时而凝神远望,时而低头细瞧,时而指指点点,忽然径直朝前面的溪滩快步走去。我赶忙追上搀扶住她的胳膊,只听她喃喃地说:“这么大一块地,都搁这荒着,咋不栽上菜呢,种几棵南瓜、葫芦也好啊!”原来,溪滩有一大块平地,上面长满长茎的草,草丛中点缀着几棵看似很不规则的树。“这是景区有意打造的自然景观呢。”母亲“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可随即又摇摇头,微叹一声,默默地站在那儿。

晚上,我们入住网络预订的民宿——八湾堂,它是由明代万历年间黄氏祖屋修复改造而成的,青砖小瓦,曲院回廊,古朴而又优雅。安顿之后,孩子们各寻所趣,我与母亲在游廊间驻足观赏。一块块青石条,一根根木廊柱,一扇扇雕窗棂,一圈圈铁门环,在母亲的目光中一一掠过,末了,她倚着廊柱,抬头望向高墙上的天空,略带叹息地说:“俺们家的老宅子,墙也有这么老,廊檐柱子也有这么粗,还是土漆漆的呢,要是不被扒了,就跟这一个样……我到赵槽坊的时候,那石轱辘廊檐柱子都还在。”母亲没再继续往下说,雕像一般仰头立在那儿,她的思绪一定拉得很长很长,就像天空中那丝丝缕缕的云。

接下来的旅程,母亲一直沉默着,只是弓着背低着头急急慌慌地朝前迈步,不是我搀扶着她,倒是她带动着我匆匆往前赶。我劝她走慢一点儿,她只稍微放慢一下脚步,继而又加快了。在一处景点歇息的时候,她坐在树荫的石凳上,听着山林间的鸟鸣,突然冒出一串话:“也不知你二弟家的稻割得咋样了,看样子天要变了……两天没浇水了,菜园子恐怕干透了吧……走的时候忘了给小狗拌食,不晓得他们可记得弄……老啦,记性不好啦,临走把药也忘带,怪不得心口(指的是胃——笔者注)有点不好受呢……”母亲的心思,我的心里很明白。

母亲这一生,是走不出那个岗村了,也正如它总是萦绕在我的梦中。

“俺大,别累着,这次旅游结束了,送你回家吧!”我对母亲说。母亲抬眼望着我,点一点头,脸上露出放学孩子一样的笑纹。

纸质报刊联盟

排名不分先后

热忱欢迎兄弟报刊加盟选稿

《安徽工人报》副刊 胡茂勇
《安徽法制报》副刊 陶必福
《东部》杂志   李明亮
《贵港日报》副刊   高  瞩
《北海日报》副刊  庞  白
《未来》杂志  王贤友
《乡音》杂志   姚文学
《曲靖日报》副刊  黄官品
《东方文学》杂志  付  力
《旅游散文》杂志  张昌爱
《皖西日报》副刊  流  冰

本刊编辑  

赵克明  戴晓东  庄有禄  王明军  庆   红

项   宏  苏   恩  李同好

值班编辑  戴晓东

美术编辑  杨文民  戴   剑

(0)

相关推荐

  • 【016】“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黄亮作品

    那个药箱是父亲(外一首) 黄亮(广西) 四四方方 黄牛皮猪肝色 两个"十"字形标识 那便是父亲的药箱 几十年了 他风雨兼程 背着这个药箱 翻山越岭进村入户 为乡亲父老 家里饲养的各 ...

  • 【“思恩·清明”散文有奖征文】曾经,有这样一位老人……/赵瑞英

    2016年9月19日,一位令人敬重的老人在满怀对生活的希冀和期望中永远离去-- 20多年前,我的父亲因病去世.10多年前,经人再三劝说,母亲接受了再组家庭的建议,一位慈祥温和的老人从此走进了我们的生活 ...

  • 名家散文 | 任正非:我的父亲母亲;任老对于父亲母亲的思念深刻

    名家散文 | 任正非:我的父亲母亲;任老对于父亲母亲的思念深刻

  • 【金榜题名】全国报纸副刊散文一览无余(2021年03月01日)

    ★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作者林海蓓散文<爆米花香> ★人民日报海外版旅游天地发表作者刘干散文<香涧湖畔飞鸟还> ★农民日报百姓茶坊发表作者吴静散文<想起了牛铃之声> ...

  • 原创散文|感动的瞬间

    文/在水一方      生命原本是平淡的,从我们呱呱落地的那一刹那,都是哭着来到世上的,就开始了苦难操劳的一生.但就是因为在我们身边,我们曾感动过别人,也曾被别人感动过,才让我们感觉到活着的意义,生命 ...

  • 张振杰 || 怀念母亲文

    怀念母亲文 张振杰 寒来暑往,似水流年,转眼之间临近冬月了. 三年前的冬月二十日,是慈母仙逝的日子.三年来,我一直都在思念中度过.慈母一生辛苦忙碌,任劳任怨,勤劳朴实,贤良慈善,表率后辈,堪为楷模.其 ...

  • 母亲的回忆

    很长时间没有写东西了,周四的晚上像往常一样饭后散步,突然有一种心灵的冲动:想母亲了!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多少年了?我今年56岁,我6岁那年走的,现在应该有50年了!这50年过去,自己也老了!母亲的形象 ...

  • 品读 | 陈恒礼:父亲想死却没有死成

    石板街系列 父亲想死却没有死成 陈恒礼 父亲似乎比老爷过的还要可怜.他的可怜在于他的正直和义气.这东西害了他,也成就了他.小德礼曾经想,他应该是一位共产党员,怎么就成了国民党员呢?老爷说,那是父亲上小 ...

  • 【山西】赵成建丨散文/噩梦般的1960年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赵成建:1957年生,山西盂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原山西政协报副刊部主任.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及新闻报道,200 ...

  • 散文《抄家之痛》

    那年遭遇抄家,我刚刚九岁.­ 记得那天夜里四处好黑.月亮不见升起,只有几颗星星眨巴着,困涩难熬的眼睛.因为我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所以很晚很晚才回家休息. 就在我刚刚入梦之时,一阵咚!咚!咚!的砸 ...

  • 【颍州文学.散文】瘦鸿||父亲站在田野上(外一首)

    父亲站在田野上(外一首) 文/瘦鸿 父亲站在田野上 成吨.成吨的稻浪向他涌耒 他黄河一样的脸 敦厚.慈悲.暗藏神谕.   父亲站在田野上 那些躬身的稻穗.大豆.髙梁-- 曾经是他的婴儿,被他悉心侍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