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还原围棋三峡事件:重新解读芮乃伟与罗建文的是非恩怨
我们先来勾勒一下罗建文这个人,他既是陈祖德的好哥们,好兄弟,也是聂卫平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他比陈祖德大一岁,陈祖德和郑敏之吵架的时候,他是可以出面调解劝架的一个人,关系非同一般。
他比聂卫平年长九岁,聂卫平和小贺姑娘谈恋爱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我的后半辈子也许就会交给她了”,当然由于性格方面的原因,小贺并没有成为聂卫平的结婚对象。但是聂卫平可以向他敞开心扉,说明内心是认可他老大哥身份的。
罗建文祖籍福建,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罗建文在全国个人赛的名次一直在前六名之列,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当马晓春那一拨棋手成长起来以后,中国的围棋界前八名大概就是聂卫平,马晓春,刘小光,曹大元,钱宇平,邵震中,或许还有江铸久,陈临新。这份名单说明成为中国围棋界的前六名,必是响当当的人物。
芮乃伟
1982年罗建文被定为职业七段,要知道同时期定段的中国棋手,只有十几位,都是凤毛麟角式的人物,他们后来大都成为棋界的中坚力量。
中国围棋界的传统是棋而优则仕,陈祖德,王汝南,华以刚都是如此,罗建文也不例外。
他后来担任过中国围棋队副总教练,也曾任中国围棋协会副主席兼技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棋院围棋部副主任等职。
1980年到1982年,罗建文是中国围棋队里唯一的女队教练,换句话说她是女队的主管教练,也就是说芮乃伟是他的重点队员之一。
凭心而论,罗建文是为新中国的围棋事业的发展做出了贡献的老一代棋手。
罗建文
他曾经积极提倡组建国家少年围棋队,培养出了常昊,罗洗河和黄奕中等一批优秀的青年围棋选手。
罗洗河刚从湖南来到北京的时候,甚至直接住进了罗建文的家里。
罗洗河的智商高达164,不仅超过常昊的138,更是远超普通人的90到100,有人说这样的高智商,下围棋可惜了。
看过美剧《天蝎》的都知道,高智商的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是多么的出类拔萃。
罗洗河
但凡事也有两面性,高智商有时候就是低情商,或者生活低能。
所以罗洗河能够在第10届三星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犹如神助一般,他从预选赛开始,连砍韩国各路顶尖高手,包括宋泰坤,李世石,李昌镐,成功夺冠,最精彩的是罗洗河在半决赛决胜局放弃三劫循环,然后通过弃子劫争转换大胜崔哲瀚,这非常规的操作难度系数极大,让许多职业棋手也顶礼膜拜,没有超乎常人的智商,你以为罗洗河是怎么做到的?
同时罗洗河贪吃、贪睡、贪玩,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人送外号“小猪” ,当然2006年1月罗洗河在三星杯决赛中力克当时的世界第一人李昌镐,加冕世界冠军,“小猪”就升格为“神猪”了。
说了大段的罗洗河的故事,不只是单单想证明罗建文对中国围棋事业有贡献,因为罗建文对这个幼童的关怀是全方位的,从言传身教到日常作息,可谓面面俱到,他凝视罗洗河的眼光是温柔的,也是慈爱的。
芮乃伟与吴清源
可是这样一位忠厚的长者,到了芮乃伟的眼里,怎么就变成了不近人情,铁面冷酷的人了呢?
要搞清楚的事情的真相,就得回到三十多年前。
按照芮乃伟的说法,她的生活因为“三峡事件”触礁搁浅了,她因此丧失了下棋的乐趣,被迫退出国家队,出走日本,后来是美国,韩国,与江铸久成了天涯棋客,而始作俑者,就是罗建文。
而罗建文在若干年以后亲自回应过此事,按照罗建文的解释,“三峡事件”根本就不存在。
同一件事,两个人的理解如此不同,恍若三峡罗生门事件。
不过由于当时的著述很多,我们可以大致还原当时的真相。
芮乃伟
在1987年的第3期《围棋天地》杂志上,芮乃伟发表了一篇自己写的散文《三峡的灯火》,散文写得很精巧,是女性特有细腻的笔法。
文中写道:“我与其说欣赏美景,莫若说是一种感动,一种直达心底深入灵魂的感动”。
她还忽然记起冰心的往事来了,冰心奶奶写过《灯塔》一文,这是芮乃伟散文中最爱的一篇。
她继续写道:“而眼前的一切和她文中的意境又何其相似,冰心多年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海上的燃灯者,甘愿舍弃一切到山上,为去国离乡的航海者点起光明,但是灯台守不要女孩子这一事实面前她的灯塔梦破碎了,粉碎了。”
是有感而发吗?当然是的,
芮乃伟从1980年到1990年在国家围棋队将近十年,得到的国际大赛出场机会是微乎其微的,队内指定参赛名额的比赛只是留给队内水平佼佼者的,而她显然不是。
因为1988年只有富士通杯和应氏杯两个世界大赛,应氏杯赛四年一届,而富士通杯比赛中国围棋队的出场名额是男子个人赛冠亚军直接入围,其他的人还有机会再打一次选拔赛,芮乃伟的九段资格是和男子一起拼出来的,连续获得女子围棋个人赛冠军的芮乃伟向教练组提出可否女子冠军也有世界大赛出场名额,被否决了,
芮乃伟说那我就参加男子组比赛吧,依然被教练组否决了,因为没有先例,这里说的教练组包括聂卫平,华以刚和罗建文三人。
芮乃伟孑然四顾,发现自己只有选拔赛一条出路,这毫无疑问是不公平的,但是这是属于中国围棋体制内的问题,不以当时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不知道是罗建文教练回复她的时候态度过于冰冷,还是芮乃伟的心思过于敏感,总之她被刺痛了,而这笔账是要记在罗教练身上的。
张璇
在世界大赛之前,国家围棋队队员最重要的比赛莫过于参加中日围棋对抗赛了。
而1987年的中日围棋对抗赛,是中国队的主场,日本围棋队派来了包括加藤正夫(团长),依田纪基,彦坂直人,今村俊也,大矢浩一等八人的代表团。
中国一方别出心裁,采取了坐游轮自重庆出发沿长江顺流而下经过长江三峡,一站一站比赛的方式。这一年有资格参加中日围棋对抗赛的女子棋手只有三位,芮乃伟,杨晖和张璇。
芮乃伟的成绩比较出色,她2比1赢下了和日本队中的实力派依田纪基的三番棋。
依田纪基是后来马晓春,聂卫平都搞不掂的一个刺头,但是被芮乃伟降伏了,殊为不易。
依田纪基这个人,继承了藤泽秀行精湛的棋艺,但毕竟是资本主义社会体制内的棋手,沾染了一些毛病,譬如他曾在夜总会中流连忘返,纸醉金迷的,后来浪子回头,当然那是另一个长篇故事了。
现在依田还没有喝酒,所以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但是有一次依田纪基喝醉酒以后,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地扑在了一名女棋手身上,聂卫平等人见状,立刻把他拉走并迅速离开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但是怎么可能?中国围棋队的领导事后是要聚在一起开会的,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值一哂,往大了说是丑闻,现在的女孩子,还是生活作风检点一点的好。
中国围棋队的领导无法直接约束日本队的队员,只好给自己的队员画框框。
中国人办事向来都是惩前毖后的,于是就口头约束队员不得去日本队员的房间,尤其是女队员。但是,口头纪律刚刚发出,芮乃伟和张璇就违反了纪律,她们不仅去了日本棋手的房间下棋,时间还很长。
芮乃伟与江铸久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比赛到了武汉,比赛棋手集体入主洪山宾馆。
依田纪基热情邀请中国棋手下快棋,于是中方女队员想到了口头纪律,决定在走廊下,但是武汉洪山宾馆的走廊的灯光太昏暗,于是还是移到了日本棋手的房间下棋,
为什么不去中国棋手的房间呢?因为日本棋手住的是外宾部,条件比中国棋手住的内宾部要好嘛。下棋的人都知道,下棋的时间流逝的飞快,浑然不觉。
这在领导眼里自然是把领导的话当耳旁风了,于是专门把禁止令当成纪律又郑重传达了一次,芮乃伟还被专门约谈。她被勒令写检查。可想而知,本来怀着光明正大思想的芮乃伟会有多委屈,但是检查还是写了,说明她暂时妥协了,过关再说。
芮乃伟对抗赛成绩不错,不仅赢了依田纪基,还赢了彦坂直人,但她运气不好,中国围棋队总比分输掉了,这让领导很搓火,得给领导的领导一个交代啊,于是就出台了一份总结报告,这也算对上级领导的一份检讨书,
按说这样的文件芮乃伟这样的队员是无缘得见的,但是芮乃伟有着普通人的好奇心,她去领导办公室时,故意逗留了一下,翻阅了这些内部文件,于是就偷看到了,里面赫然写着:此次比赛失利的原因之一是队内纪律松懈,某些女棋手不检点,
看到这段文字的芮乃伟的第一反应就是:我的心态崩了呀。
罗建文
围棋队的领导也是粗心大意了一点,怎么能让文字性的东西随随便便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呢?
芮乃伟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敏感,脆弱,无助,失落,委屈,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内心五味陈杂。
自己光明磊落做事,反被污了清白。还有留下来的必要吗?她内心想着,升入九段后就打报告离队吧。
1988年,她如愿升入九段,成为世界上第一位女子围棋九段。
顺便说一句,这一年,也是拜三峡事件的后遗症所致,在研究比赛名单时,聂卫平主教练表态,依据芮乃伟的表现,给她一个对抗赛的名额就很不错了。这也许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芮乃伟终于按计划打了离队报告,照例会有一些领导,长者身份的人做挽留状,譬如陈祖德,譬如华以刚,譬如郝克强,但是此时决定芮乃伟去留的因素只有两个,一是队内不公平地选拔机制,二是男朋友江铸久的影响力。
芮乃伟离队以后不到三年,中国围棋协会出台了女子围棋全国个人赛冠军可以出战富士通杯的决议,只可惜当初的抗争者芮九段享受不到了,杨晖,华学明成为后来的利益享有者。
江铸久早就有志留学,他的目标有两处,一是美国,他以前的女朋友就在美国,但是他的签证一直落实不了,生生把俩人的关系拖黄了。
芮乃伟和他本是一个集训队的,都住集体宿舍。由于自己在1987年参加三峡比赛受了委屈,据说江铸久替她出头据理力争,赢得了第一轮好感。1990年芮乃伟离开围棋队从北京赴上海,江铸久在站台上挥手和她告别,这时候,情愫已生,互通信息的两人已经成为恋人关系。
依田纪基的扇子
后来两人在美国,日本,韩国漂泊无定,终究成功走到了一起,成了天涯棋客,神仙眷侣,当然背后的故事轻易不可为外人道也。
但《天涯棋客》要出版了,那就不一样了,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功成名就的芮乃伟,于是打开了话匣子,当然她把委屈点与痛点都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没错,就是罗建文老师。
但是罗老师这么多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芮乃伟旧账重提,也是绝无仅有的。罗建文反击时就说,自己教过的学生有很多,但是以这种形式重提往事的只此一例,1987年对抗赛结束以后张璇和芮乃伟都做了检讨,也同时被禁赛,芮乃伟的国手战本赛资格被禁,张璇则被取消棋王赛的预赛资格。
事过多年,张璇没有丝毫发声,反倒是芮乃伟多年以后依旧是不依不饶的态度。
我有一个猜测,是不是出版社要炒作新书,特意拿这个当卖点呢?
或许如罗建文所说,芮九段认为自己掌握了话语权,有话要说或者不得不说呢?
不管是出版商刻意寻求的卖点还是芮乃伟真的有话要说?
罗建文教练的反击果敢而犀利,他提到了芮乃伟很尊敬的具有长者风范的陈祖德。现在围棋界写回忆录蔚然成风,陈祖德1980年被查出身患癌症,于是他决定要写一本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超越自我》,但是陈祖德动笔之前,自己写不写得完都不一定。我认为,人人都可以写文章,有所著述,但是前提是写文章要怀有卢梭写《忏悔录》的态度,敢于勇敢剖析自我,而不是对自己有利的就写,对自己不利的材料就弃之不用。
芮乃伟
这里恶补一下卢梭的《忏悔录》,《忏悔录》是卢梭的自传性作品,写于三百多年以前,从卢梭自己的视角记录了他前53年的人生。卢梭用大量细节非常坦诚地写下了自己的情感、思想和行动,毫不避讳自己犯下的错误。
罗建文还举了一个例子,芮乃伟离队之前,提到了陈祖德,华以刚等人的挽留,对和自己的谈话却避而不谈,因为罗建文对芮乃伟提到了作为一个棋手,既有享有权利的机会,又有带小队员的义务,芮乃伟是硬着头皮去跟他谈参赛可能性的,被拒绝了不算,还被教育了一番,这是不是又在她的心头打的一个结呢?
其实当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以后,以后的事情都是必然的了。
芮乃伟出走的动机暂且不论,她出走的行为引发了后来的一系列故事,1992年,从上海到美国,再到日本的芮乃伟,江铸久成了中国围棋协会围剿的对象,第二届应氏杯中国围棋协会甚至集体退赛,应昌期先生感到很不解,芮乃伟是中国第一位女子九段,我邀请她了,不占各国参赛名额,江铸久是上一届前八名,或许也应有一个参赛名额。
聂卫平
但是中国围棋协会据理力争,芮乃伟和江铸久还是中国围棋协会注册的棋手,经国家围棋队培养多年,如今芮乃伟已经离队,反对她代表中国队参赛。而江铸久赴美逾期不归,无组织无纪律,反对他直接入围参赛名单,他想参赛也不是不可以,先回国参加选拔。
应其昌老先生很欣赏芮乃伟九段,想邀请她作为独立选手参赛,不占中国队名额,并且也征得了日韩方面的同意,但是没有想到中国队会抵制芮乃伟参赛,应老先生很生气,他表示:“好像我们请客吃饭,邀请你参加宴会,你却提出我邀请的另一位来宾不能出席,这是否太过分了?”
最终中国队勉强同意芮乃伟以个人身份参赛,但江铸久参赛不可以,于是双方就举办地,参赛名额,斡旋,沟通,再斡旋,再沟通,最终还是谈崩了。
中国围棋协会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切要按国际比赛的惯例办。富士通杯、东洋证券杯所有的名单都是这样,主办方没有指定,谁参赛要由参赛棋手的所在国家的围棋协会来决定。
但是当时应氏杯组委会发声说:我出钱我愿意请谁就请谁。
但是中国围棋协会发声说:如果你愿意请谁就请谁,那就等于是一个邀请赛了。应氏杯也是世界大赛,世界锦标赛,那这就不符合世界锦标赛的惯例。
曹薰铉
最终结果是中国队集体退赛,主办地也由中国改在了日本举办,芮乃伟和江铸久都得以个人身份参赛,芮乃伟在比赛中先后战胜小松英树、李昌镐和梁宰豪打入四强,创下女棋手在世界大赛的最好成绩。
这成为轰动一时的“芮乃伟事件”。
应氏杯半决赛芮乃伟一比二输给大竹英雄以后,哭了,不是成绩太好激动哭了,也不是因为棋的内容不好哭了,
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因为输了棋的她已经陷入无棋可下的地步。
日本围棋界收到了中国围棋协会发来的封杀令,彻底断了芮乃伟在日本参加新闻棋赛的路。这跟芮乃伟动不动日本女棋手的奶酪没有半毛钱关系,这封杀令是中国围棋协会发来的,但帐还是记在罗建文老师身上吧。
直到芮乃伟的师叔曹薰铉说服韩国棋院,接纳芮乃伟和江铸久成为客座棋手,他们的漂泊才告一段落。
罗建文曾经表示:
这些年我和芮乃伟之间的确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一直是这样一个态度:现在国内下棋的环境不错,什么时候江铸久和芮乃伟在国外感到不顺心了,欢迎他们回来,中国围棋协会的大门永远向他们敞开着。
2011年,拿到八个世界女子个人赛冠军的芮乃伟功成名就,返回中国,又一次加入了中国国家队。
芮乃伟
罗建文说的中国围棋队敞开的大门果然开着的,与韩国,日本围棋界的外部环境内部环境相比,此时中国围棋界的各部环境最好。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
不知道芮乃伟与罗建文的这段棋坛恩怨化解开没有?
2017年罗建文老师与世长辞,享年74岁。
芮乃伟因为世界大赛的参赛机会太少而选择离开中国围棋队,她出走以后,中国围棋协会也做出了许多改进,譬如给予女棋手世界大赛出场名额,减少对世界大赛冠军奖金的抽成比率等等。
芮乃伟九段为围棋而生,她在女子棋界乃至世界棋坛取得的成绩化作不朽的传奇,芮乃伟终成女子围棋界的天花板。
最后以臧天朔的一句歌词作为结束:
“你我之间的故事,纯属鸡毛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