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疾病并不只由大脑化学物质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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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按:
一般来说,提供精神疾病综合性框架认知的人会和生物还原论者发生冲突:前者试图整合社会的、心理的、生理的各项因素,并一再强调仅就生物学的现有依据并不能解释精神疾病的一切;而后者则认定,精神疾病只是脑内化学物质失衡引起的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环境造成的压力等因素也最终可以还原为生物学意义上的脑内化学反应)
。前者容易招致误解的一个原因在于,很多人将其理解为否定生物学的事实依据——其实它只是否认生理-精神疾病的唯一因果关系而已。
在我看来,两者之间的分歧似乎并没有那么明显:毕竟,必须还原为生物学事实的观点也等于承认了外界环境的影响。在此前《是时候反思药物治疗精神疾病的弊端了》一文中,很多读者将其观点误解为停止服用精神药物,需要注意的是,“质疑精神药物的疗效”和“停止/反对精神药物”完全是两回事,惠特克旨在强调医学界不要忽略外界环境等因素的影响,正所谓相关而非因果,但不幸的是,很多习惯非此即彼的人又将其粗暴地因果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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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行星
Leviathan-2018
丹尼·莱弗里(Danny Lavery)的咨询类播客节目——《大烦恼小情绪》一直是我的最爱,今天早上我收听的这期提到了抑郁症的多种原因。这位建议寻求者是一位精神萎靡的疲惫律师,他在疫情期间独自居家工作了几个月,开始感到生活失去了意义。
他开始寻求建议,以应对这一令人无奈的事实——在未来的四十或六十年里,注定只能机械地工作、填饱肚子、匆匆地锻炼然后倒床就睡。
丹尼·莱弗里马上意识到这位咨询者正面临一个既私人又普遍的问题。很多人已经独自在家待了15个月以上,缺乏刺激、有意义的社交和值得期待的事物几乎可以让任何人感到非常沮丧。本期的嘉宾主持因科·康(Inkoo Kang)建议这位咨询者在日常生活中寻求一些新奇且需要动点脑筋的挑战,以重获学生时代的快乐,那时既有有趣的课程,也有大把闲暇时间。
莱弗里指出,作为一个对自己的死亡有清晰认知(以及知道自己只是个资本主义的打工仔)的成年人,作为一个挣扎着想要爬出糟糕工作泥淖的抑郁成年人,他们很难消除这种攸关人之生死的痛苦。莱弗里同时还表示,当咨询者执着于想要解决这种存在主义问题时,他们会养成摄入精神药剂的习惯以减轻压力。
我太爱莱弗里以及嘉宾主持人的回答了,这反映了当涉及到抑郁这样的状态时,心理疾病和悲惨境遇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 The Conversation
有一段时间,康将抑郁症描述为一种“生理空白”,并建议咨询者考虑使用抗抑郁药以稳定自己的情绪。我一度担心她会说抑郁症是由体内化学物质失衡引起的,但这根本不是康的意思。相反,她的观点是,尽管寻求建议的人的生活和工作状况十分令人沮丧,这些外部因素依旧会给人造成肉眼可见的生理损伤。莱弗里随后明确表示,服药并不能解决咨询者所面临的生活问题,但可以使他们感觉较好,以清醒地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药物治疗当然是被推荐的解决方案之一,因为治疗费用似乎不会给这位咨询者造成太大的经济负担。然而,从没有证据表明求助者的意识或头脑是产生抑郁唯一或主要的因素。个性化的治疗可能让求助者比现在过得更好,但为了长期且有效的治疗,求助者的生活环境可能不得不发生改变。
这位建议寻求者写道,她怀念做服务员的时光以及和男友一起出去玩的日子。原因并不难理解,一份快节奏的、与人广泛交流的实践工作时常会给你带来奖赏感和踏实感,而且没有什么比与爱人共度美好时光更能给生活赋予意义了。
在听完莱弗里和康讨论完这封信后,我掏出耳机,松了口气。他们承认了抑郁症发病的生物学和社会学两方面的原因,并且没有将二者视为对立面,或将针对两种诱因的治疗视为互不相容的疗法。
这种分析并不少见,但承认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共同引起抑郁症的讨论却很少,大多数观点认为,抑郁症要么是与生俱来的化学物质失衡,要么是由资本主义(带来的压力)引起的——而这种烦恼只有生活在乌托邦才会不存在。
在过去的几十年,公众一直在对抑郁症、焦虑症和多动症等心理疾病进行生物学解释,因此我经常遇到一些人声称这些精神疾病是“由化学物质引起的”。我也经常遇到一些科普作家,他们热衷于讨论大脑的哪一部分“控制”诸如记忆、同理心的产生,甚至是性格这样大且复杂的东西。最近,有人在推特上试图告诉我,像边缘人格障碍这样的疾病(一种由情绪和关系模式而非生理原因所引起的疾病)是一类“大脑疾病”。
对我而言,不难理解精神疾病的生物学解释极具吸引力。说一个人心情低落或难以入睡是由生理原因造成的,似乎可以让患者在道德或伦理上摆脱困境,因为他们所遭遇的一切痛苦都是精神疾病导致的。因为我们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努力工作被视为高尚的,而缺乏动力、注意力不集中或停滞不前都被视为可耻的、不道德的懒惰。
而抑郁症患者(或焦虑症患者和多动症患者)并非过错方。他们只是无法控制自己。这些患者体内的化学物质处于失衡的状态。他们并非生来如此,只是需要服药以解决体内的问题。
人们会被行为和情绪的生物学解释所吸引,部分原因是这比谈论社会学或心理学更“科学”。经济制度,家庭关系,文化传统和媒体信息很难被客观地记录,其影响也很难被研究透彻。但扫描患者的大脑,以及分析患者的唾液中的压力激素水平则简单易行,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一些研究显示,公众认为神经成像技术比不包括脑部扫描的心理学研究要可信和靠谱得多,即使两项研究功能一致。而且实际上大部分脑部扫描数据的可用性有限,可靠性和可重复性也很低。你看,其实大脑成像并不简单。经过正确的调整和数据清洗步骤,你可以在大脑扫描研究中制造出并不真实存在的效果,例如在死鱼的大脑中找到存在认知同理心的证据。
(www.wired.com/2015/02/people-willing-dismiss-evidence-psychology-brain-science/)
(today.duke.edu/2020/06/studies-brain-activity-aren%E2%80%99t-useful-scientists-thought)
(www.smithsonianmag.com/smart-news/new-study-calls-reliability-brain-scan-research-question-180959715/)
生物化学和神经科学的研究目前还处于混乱的初级阶段。它们的许多发现无法被重复,整个研究计划不得不因为漏洞百出的垃圾软件而被迫终止,大多数可信的发现只能描述那些早已被心理学家熟知的化学物质和脑区。换句话说:神经和生理数据可以为人类思维过程的的科学原理提供很多数据,但目前而言,它们难以对精神疾病背后的机理给予解释。
(www.sciencealert.com/a-bug-in-fmri-software-could-invalidate-decades-of-brain-research-scientists-disc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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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科学角度来上说,观察以下场景并不有趣,也没有什么意义:一个讨厌眼神交流的自闭症儿童被迫进行眼神交流,他们的大脑中和威胁有关的中枢“被点亮”。我们已经可以从他们的行为和情绪中看出眼神交流为他们带来了极度的痛苦,并使他们感受到威胁。同样,发现大脑中的一种化学物质(如多巴胺)参与了决策也并不是那么了不起。大脑中当然会有某个部位(和化学物质)参与这些过程的实现。
(www.sciencedaily.com/releases/2005/03/050309151153.htm)
(journals.plos.org/plosone/article?id=10.1371/journal.pone.0030844#:~:text)
大脑是一种生物结构。意识是大脑表达的过程。不论你所研究的神经科学是关于态度变化,爱,恐惧,白日梦,听音乐,还是在维基百科上浏览蝙蝠侠,你总能找到其涉及的生物过程。但这并不意味大脑中存在“在维基百科上浏览蝙蝠侠”的化学物质或“听电子乐”的脑叶。这仅仅代表人类所有的心理过程都是由大脑产生的。
出于某种原因,许多非科学家(包括很多科学记者)认为心理过程是存在生物标记的,这些心理过程是通过这些生物标记产生的。当某人感受到竞争,这部分脑区被“点亮“,因此这部分脑区就会产生种族主义。这是和施加意志有关的化学物质,因此意志必定是由很多化学物质造成的。
(aninjusticemag.com/in-the-brain-of-a-racist-a-lousy-prefrontal-cortex-8c13ead4d25f?gi=e525427c13f3)
(www.thingraylinecrossfit.com/blog/willpower-and-dopamine-take-charge-of-your-brain)
通过这样的思考,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抑郁症是由血清素的缺乏引起的,焦虑症是由血清素和γ-氨基丁酸(GABA)的缺乏所导致的,而多动症是由多巴胺的不足造成的。
认为抑郁症是由血清素的缺乏“引起的”或焦虑是由对GABA更多的需求“引起的”,就像认为消化是由胃酸过多“引起的”一样。更确切地说,情绪和思想是我们大脑所做的事情,是身体可以表达的一个过程,就像消化是消化器官参与的一个过程一样。
消化过程是由身体的胃、肠、肠道菌群还有胃酸完成的,但这个过程并不由身体的某一部分或化学物质完成。消化过程会根据我们身体在特定时间的需求、饮食情况和身体活动而变化。我们可以通过观察消化所依赖的生理机制来研究消化的过程:检查一个人的粪便样本,检查他们的喉咙是否存在酸反流,分析他们的血糖水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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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我们探讨消化的过程和该过程的标志物时,我们并没有观察整个消化过程,当然我们显然也没能观察到可能产生影响的所有变量。例如,我们并不认为便秘是由粪便在肠道内运动受阻所引起的。因为那其实是我们对便秘的定义。大便干硬的原因可能是饮食和压力水平变化,以及脱水等。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这个简单比喻,但大脑、思维以及大脑所产生的情绪和驱动力等也是这样。思维是大脑表达的过程。它需要大脑(或类似大脑的东西)才能产生,但这并不意味着思维是位于大脑之中的静态事物。
我们无法观察到思维,但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大脑来了解此时此刻的思维是如何通过大脑表现的。血流量、应激激素、对药物的反应和行为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人的思想在如何变化,但无法让我们看到全部,或直接告诉我们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产生情绪和驱动力是我们大脑所做的事情;抑郁症是大脑利用血清素所产生的精神状态。但为什么抑郁症患者会血清素不足?是他们基因决定的还是机体突然丢失大量血清素?或是两者都有?如果一个人在令人沮丧的环境下变得抑郁,我们真的可以说他生病了吗?也许这是他们的大脑以一种聪明的方式对环境做出的响应,就像饥饿的人消化会减慢一样。
(www.scientificamerican.com/article/depressions-evolution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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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像这样公然批判精神疾病涉及的生物医学模型时,就会触怒大众的逆鳞。有些人认为任何对于神经科学和精神病学的批评都是科学技术层面上的阴谋。但指出精神疾病的各种标签是社会贴的,神经科学存在缺陷,并不等同于认为抑郁、焦虑甚至偏执妄想皆为虚假。
注意到焦虑症可能是由外部和社会因素所引起的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阻止患者通过药物来治疗疾病。正如丹尼·莱弗里和因科·康在这个节目中所提到的那样,对于心理疾病,外部的药物治疗和内在的心灵疏导在联用时才能发挥更好的作用。
不幸的是,人们依然十分痴迷于从生物学的角度对精神健康进行理解,并且这种角度受质疑后反应激烈。最近,我的朋友兼同事杰西·梅多斯(Jesse Meadows)写了一篇报道,介绍了多动症背后的机理以及诸如神经兴奋性药物利他林等常用治疗手段。
“造成”多动症最常见的解释就是多巴胺的缺乏。作为一种神经递质,多巴胺参与了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并在多个脑区广泛存在。然而大多数科普文章主要关注该物质在目标设定、注意力以及动机等方面的作用。
多巴胺理论认为,多动症患者难以集中注意力并且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主要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多巴胺让他们在完成目标后获得“奖赏系统”提供的快感。那么,解决方法就是提供一种神经兴奋性药物来弥补内在动力的不足。患者有时被告知,针对多动症的最终检测手段是他们对于利他林等兴奋性药物的反应程度:如果该药物能够帮你集中注意力且能高效工作,那就证明你的确需要它。
正如杰西的文中所述,关于上述解释依然存在诸多争议。首先,精神科医生对于“多巴胺不足”的解释其实缺乏足够的依据,这更像是一种隐喻而不是生物学事实。神经递质活动虽然听起来很客观且科学性很强,但是当下我们并不能在患者脑中对其进行测定。
如果某人有典型的多动症症状(时间管理loser,卧室猪窝制造者或是排除敏感性焦虑症患者),并没有可靠的生物学手段通过检测多巴胺水平去确诊他们的病情。我们并不确定多动症是否真的由多巴胺水平差异导致或引发。服用利他林后精力充沛且更能集中注意力,这种反应其实很……正常。就像普通人喝咖啡后满血复活或者嗑药后精神亢奋一个道理。
当杰西最初在网上分享她的研究时,愤怒的批判以及反击行为铺天盖地而来,大部分是来自于所谓的“多动症患者”。他们中大多数人其实是因为“懒惰”以及“毫无条理”搞砸了自己的生活(正如很多真正的多动症患者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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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发现有一种有名有姓的疾病并且可能是生理原因导致他们的“残疾”时,他们为此长舒一口气——这意味着他们的坏毛病并不是他们的主观错误。虽然人们在服用精神药物时常遭非议,但是当服药理由遭到质疑时,他们依然会积极地进行自卫。这种情况并不是杰西所为本意,然而很多人将对精神病学的批评误解为患者不用再服药、痛饮咖啡就行了,怪不得有人会有如此荒谬的举动。
许多精神病患者对上述病症的生物学解释奉为圭臬,因为这一解释让他们在面对社会不公平对待时获得了一个相对简单的“出口”。然而不幸的是,这些生物学解释同时也是一些人妄图逃离这种耻辱的借口,因为这些解释通过暗示具有特定诊断结果的人都是一类人,且他们像精神病患者一样无法对自己的生活做决定或对自己的行为能力负责。
(www.madinamerica.com/2018/03/psychosocial-explanations-psychosis-reduce-stigma-study-finds/)
与其被打上“邪恶”的烙印,人们更愿意拥有“缺陷”的标签。但是更好的做法应该是停止将某些的特质定义为彻头彻尾的残缺,而是应该审视他所身处的业已崩溃的社会环境。
作为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社会心理学家,我明白不管是在科学角度上还是在个体角度上,抑郁症的痛苦都是真实可感的。这种令感官超载的痛苦不亚于任何一种生理创伤。而精神理疗和药物治疗亦是促进一个人整体健康的重要方式。
我很清楚大脑产生的不同情绪以及行为反应并非都能让人全盘接受,当然也并不都是令人愉悦的。作为一个自闭症患者,我绝大部分的痛苦都是来源于我身处的这嘈杂、无情且僵化的精神世界。如果我声称这种精神类型毫无药物可医,那我就是在撒谎。如果只服一种药就可以让我的生命中不再出现哭泣、尖叫以及自残的精神崩溃,我可能会考虑进行服药。
但是与其去寻找一种药物治疗方法,不如把我的时间花在从社会和结构层面上为自闭症的解放摇旗呐喊。
我知道,在我这种情况下,以及在很多神经多样性的人群中,疾病的生物医学模型并不能给予我们一条救赎之路。我不希望自己每个异常行为都被粉饰成不存在。相反,我渴望被接纳并且舒服地去做自己。就像那个意见咨询者写给丹尼·莱弗里的那样,我的问题是社会性的、经济性的以及背景环境性的,就像它们与我的神经息息相关一样。当我毫无选择,只能倾注全部热情于工作时,我会更加精神紧张且精疲力竭。
如果一个多动症患者在一个得不到任何乐趣且毫不关心他们缺陷的工作环境中一周工作60个小时,难怪他们需要兴奋剂来苟活。
我们的大脑也许是因为排斥、焦虑或感官过载而产生疼痛的地方,但是想要探究这些痛苦产生的原因,关注点应该在大脑之外的环境,而不在大脑之内。
文/Devon Price
译/药师
校对/Yord
原文
/devonprice.medium.com/no-mental-illness-isnt-caused-by-chemicals-in-the-brain-1b01d6808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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