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的痛楚 单纯的喜悦
如果你是一个长跑爱好者,你就有机会发现身体很多从未被你留意的部位。
你曾以为身体它是一个整体,在出世的那一刻已经被整合完毕,带着种种神奇的特性,部门与部门之间配合默契、无缝对接。你因此得以活着,呼吸,运用五感器官,挥动胳膊迈开腿,庸俗地吃喝拉撒睡,高贵地思考——当然也可以反其道行之:庸俗地思考,高贵地吃喝拉撒睡。
医学院学生手上抱着大部头,那里面的一个个名词,你甚至没法准确地指出它们所在的位置,感觉那是一个个神秘幽深的隐藏菜单,和你无关似的。
直到你开始跑步。
入门阶段,你驱赶着一身软乎乎的肉,去赴霸道教练的约。你想多了——没有风花雪月的爱情在深圳街头上演,只有连哄带骗的戏码重复一遍又一遍:“今天我们只跑一公里就休息!”“爬上这个坡就到了!”“坚持最后两分钟!”
一身臭汗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你的肺正在炸裂,你的心似乎在图谋从胸腔蹦出来。
等你回了家,睡了一觉,才发现大腿肌肉的酸痛在梦之尽头阴恻恻笑着等你。问教练,他可不会有恻隐之心,他说:“继续跑就不疼啦!”
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跑。
于是每一个没有跑的日子遭受内心的痛楚,隐隐约约总听到一个声音喊你“懒猪”,口气相当不友好;每一个再度跑起来的日子则总要经历“重生的痛楚”,之前那些疼似乎都白疼了。
你下定决心一个日子一个日子挨着跑过去,意外地发现汗腺开始工作了。
以前你是一个不管多热也流不出一滴汗的人,你畏寒,你的手在冬天一分钟都没有暖过。而现在,炎炎夏日里,你感觉到的不是憋闷的烦躁,而是汗珠自由探头沁出皮肤的畅快。打通汗腺虽然没有打通任督二脉那么了不起,但是对你而言,绝对是不期而遇的惊喜。
你的身体开始享受这种律动,不跑反而不习惯。野心于是蠢蠢欲动,你开始尝试跑得更远。
小腿灌铅的滋味你尝到了,超出熟悉范围的大腿疼痛让你很是惊异:以前大腿侧边的这几条肌肉怎么没有疼过呢?这几条和那几条是怎么决定什么情况下谁负责疼的?它们的分工是偶然的随意的抽签式的,还是排了值班表?你胡思乱想着该去看看解剖图,又觉得这念头有些可笑。
第一个十公里绝对是“长跑小白”的里程碑,跑完的那一刻你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在别人看来你依旧人形完整,可以移动——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脚跟像踩在钉子上,足弓好像已经撕裂,脚趾麻了好几次,如果不去理它它就扯着痛给你看。
最恨你的是你自己的脚踝,一公里一公里深下去的痛感仿佛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质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吃得那么胖!!”
你以为只有腿会累,那是你太天真。肩膊僵硬、姿势不当导致的上臂疼痛虽然不剧烈,但是那股不得劲儿的劲儿,绝对让你每一秒钟都意识到它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至于跑完之后终于捱回家,打算痛痛快快冲个凉的时候,水浇下来时你一声惨叫,那又是一番男长跑爱好者无法体会的境界了——运动bra的边缘因为长时间与皮肤摩擦已经损伤了皮肤,刚才只是被别的疼痛遮掩过去了而已。
当然,人生而平等,去查查男马拉松选手要在哪里涂凡士林,你就会明白:没有最痛,只有更痛。
还有岔气。
还有抽筋。
还有脚指甲的瘀伤。
……
偏偏你是不甘人后的赛马脾气。总想跑得更快不说,还最恨有人跑在你前面。对手跑太快你追不上也就罢了,那些就在前面不远处的,让你最挠心。
那天在深圳湾公园,你缀上了这么一个人,跟人家摽劲儿。
好胜心冲昏了你的头脑,你没看出来:当前的速度对人家是优哉游哉的放松,而你是全靠揠苗助长的不怕死精神支撑。你以为跟紧了跑,找机会就能超过他,而他只是出于善意或者有趣没有立即甩开你。
一公里跑完听到“咕咚”报配速,你高兴自己竟然能跑这么快;两公里你死死咬着“猎物”不松口,眼睛射出凶狠的光,身体其实在苟延残喘;三公里时你成了一颗火球,双目茫然,两颊赤红,心跳得像要烧起来,嗓子里又咸又腥……你的呼吸声足有一列火车那么响,你对武林中人被内功深湛的对手击了一掌震伤心脉有了切身体会……
你身前两米处那人慈悲为怀,怕你逼死自己,一个果断而毫不费力的提速,逸出十米开外——区区十米,那已是你不可抵挡的远方。
把你留在五脏六腑的烧灼感里赞叹。
还有一次你在学校操场跑圈。没想到正是课外活动时段,有班上的学生喝彩。你顿时忘记了自己几斤几两,跑得像后面有狼撵着。
“咕咚”留下了你的高光时刻,五分零三秒配速完成的五公里,你之后再没实现过。可是——
傍晚你走去三百米外的幼儿园接孩子,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拉伤让你举步维艰,足足两个月不能跑步,也让左膝从此成为你身体最为薄弱的一个部位。
持续的痛楚让你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身体和心灵原来真的是一体的,任何一方的逞强都没有好处。彼此了解、探索,怀着珍惜的情意去达成和解、形成默契,让彼此舒服,才能共赴长远,未来可期。
和婚姻是一个道理。
你开始隐隐期待一场半马,只是不好意思说。你心思太重,总怕人笑话。
幸好你的教练不是那种脸皮过薄的人,幸好他九年来不厌其烦地告诉你:
运动是享受乐趣,充分感受自己的身体,和他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轻描淡写地约你:“今天天气好,跑个半马吧?”
那年台风刚过我们跑过15公里的。那年大雨将至我们跑过17公里的。21.0975公里,其实并不是不可想象的距离。只是“半马”的名头吓倒了你。再说,你习惯了听教练的话,不是吗?
你还是低估了半马。那种奇异的痛楚体验你算是尝到了。
有时候世界模糊了,你仿佛在独自穿过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那种时空未知的感觉让你对自己的身体也丧失了掌控;有时候风摇动枝头的花,花间的叶,叶子缝儿里的啾啾鸟鸣,上一刻还是清晰的,下一刻却仿佛都退到了遥远的某处,呈现出一种平面而非立体的特质。你忽然弄不清楚是自己在奔跑还是世界在移动。
你只听到心跳。
你感觉嗓子有点咸,汗也是咸的,流下来刺痛了眼睛。一只小小飞虫撞过来黏在睫毛上,你却无力抬手挥走它。
你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知道它们应该更轻捷有弹性,这样你才会舒服一点。可是你怎么也舒服不了,你感觉膝盖以下只剩下两根白骨,每一步都有硬碰硬的锐痛。
你的精神和意志已经调动不起肉体的任何一处肌肉和筋腱来支援一丝气力,提供一点儿缓冲。可是你没法停下来。
你觉得整个人只剩下一颗心。
每个细胞都在呼吁停下,每处关节都在呻吟苦啼,整个身体都成了反对派——只剩下一颗心。
那颗心孤悬在胸腔里,跳着,跳着,不知道在跟谁憋着一股劲儿。它没有提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因为有说服就有反驳,有理由就有借口——只把三个字,一遍一遍重复:“不要停。不要停。不要停……”
你是一架锈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战车,但是不知怎的你认定了:现在我就是要垒过去,垒过去——碾过一切阻挡。
你查了的——初次跑半马要注意什么?答案当中最要紧的一条是:不要勉强,不要跑伤,要懂得适时放弃。
可是一旦开始奔跑,你的心就私自做了决定——我偏要勉强!半马跑完如果还有力气,和人死了钱没花完一样没劲!
于是你夜里醒来很多次,到处疼得厉害。朦胧中用一只脚的脚跟去揉另一条腿的小腿,去踩足弓,又昏昏睡去。醒来以后你不知道给自己按摩究竟是事实还是一个充满痛楚的梦的一部分。
第二天你没能立刻变成一条好汉,可是,已经能够抚着疼痛的腿回想起陌生的跑者擦肩而过或对面相遇时充满热情、分外真挚的“加油加油!”还有素不相识的人慷慨分享的那瓶水。
我知道你的痛楚,我也经历着相同的痛楚,可是我支持你继续奔跑,因为这痛楚自有深意,而痛楚之后随即到来的喜悦同样单纯。你们不需要相识也不需要相交一语,因为你们本就是同样的人。
现在你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惧怕南国烈日给你覆上一张晒黑了长斑了的脸,变着花样的丰富痛楚也不能逼退你。
那是因为,当你终于允许自己停下来的时候,一种把自己整个身心都付出去了的喜悦便充满了你。
那是知道自己已倾尽全力,知道现阶段的自己不能做得更好了的——单纯的喜悦。
有多少痛楚就有多少哀鸣,对自己的怀疑和失望也一直都在。而你多幸运,他也一直在——一直从旁鼓励的是他,一直提醒你放松的是他,累得不想动的时候, 帮你吹干头发、帮你按摩的,也是他。
在这温柔强大的推动下,你暗自祈祷能一路跑下去——希望到死的那一天, 仍旧保持着奔跑的姿态;希望当风扬起头发、汗水汩汩而出,晒黑了跑红了的脸上,喜悦的光辉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