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与自难忘
我本来是想克制着自己,不去多想每个周六的上午。
原因如同我让九(10)班的孩子们去做“4分钟对视实验”,而我自己却并没有去亲身体验一样。
我怕一想起那一个个天青色的、勒杜鹃的、爬山虎的、灿烂千阳的周六的早上,就会有两万字也盛不下的情感倾泻而出;而我向来对文创班的孩子们说“喜欢就会放肆,而爱是克制”——过度的表达不是高贵的表达。
我怕自己一旦亲身去做那个实验,会涕泗横流,骄傲尽失——更怕滂沱的泪,流过之后不能改变什么。
没想到老公今天开了支格鲁吉亚红酒来佐餐,让我牵挂着推荐这款酒给我的友人——相识18年,不必亲密,却始终相得相知的她刚刚做过手术,身体和灵魂一样美丽芬芳,一样的强韧。
而佐酒的偏偏是九十年代的老歌随机播放。当年风华绝代的歌者如今正在老去,遥想中的丰姿是他们的又何尝不是我的。
在某个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再不写就晚了。
周五写《想念RY》之后要发出来的时候,曾有过一刻的怔忡,因为——这一篇,我须得归入“自难忘”那一栏里去了。
“自难忘”一栏,收录的是“不舍得置换的过往”。可是,如果早数月来写,这一篇当是属于“相见欢”那一栏的呀——我在“相见欢”中,记录“正在进行时的课堂”。
相隔数月,陪伴变成想念,时态都已不同。
所以,我怎么舍得不细细碎碎,替你们,为我们,记下这每周一晤的“相见之欢”?
我们原本该在八下结束时分别,毕竟——我只是一个“特色课”老师。九年级密匝匝的课表里,再塞不下“文学创作课”。
可是去年九月开始的周六早晨,我们出现在校园里,和要参加高中阶段自主招生考试的其他九年级同学一起;到了今年三月,距离中考的倒计时已不能满百——每一个周六,我们还是识途老马一般地回文创班的教室里。
尽管我们都知道,这条路的前方,并没有一个对口的选拔在等着。
我守着自己“特色课教师”的本分,不去干扰语文老师的教学,不进行中考作文的辅导,尽管那是我干了二十年的老本行。
你们也从来没有一次要求:说说考场作文吧!告诉我们一些容易上手的诀窍,和我们一起“戴着镣铐跳舞”吧!
像是从2018年9月初相识起,已无言相约:
我们的课程,是哭是笑,是自由呼吸是放肆思索,是在痛苦与幸福交织最密切处体验,是品尝人生,是砸碎镣铐,是无限宽容,是绝不妥协……
“多君重然诺,意气遥相托”,一入文创深似海,不必再说不必多问,我们早已是彼此的人,一早已立下誓言——
“我们将不再只是自己,同时我们将成为更彻底更纯粹的自己。”
我照例提早很多去学校,看朝阳怎样一朵朵把勒杜鹃唤醒。一步步走上五楼,像攀一道天梯,文学的文字的天梯——明知永无尽头,明知苦乐参半,却只因被允许攀登,便在心中溢满了感激。
远航照例在搬凳子。
我“毛病”多多——黑板不干净就不写字啦,椅子腿朝天竖在教室里就没法讲课啦……他们都惯着我的“毛病”。远航一个人摆好半间教室的椅子,其他同学各自伸手把近旁处椅子放下来,这就准备开课。
桌上已经有一小叠“买路财”。陆续进来的孩子个个也都是带“钱”来的,双手交给我,深深鞠——在一起快三年,就算心事尽知,也不肯“熟不拘礼”,这是我们的相处方式。
摘录本便是“买路财”,没有是不行的。
不读书、不积累,还敢自称“文创人”?中考不是理由,心情好坏不能当借口——读书思考睁开眼睛看世界,这些都不能等:不能等到中考结束,不能等到略有空闲——它们本来就是生活的组成部分。
如果还没到九点钟,我就和孩子们一起看视频。棋凯点开什么我就看什么。
于是我被某“大侠”的“不讲武德”演讲洗了洗脑,同步聆听了九(7)班“勇士”踩单车从南山冲下来的惨叫,也追随过火柴人儿的逃命旅程,在童谣串烧当中适度迷失过自我……
楠曦晚到一分钟。大长腿女孩儿白得发光,把白衣服穿得世界第一好看;她举着摘录本站在门口,乖得像株春天的小树苗儿,我点点头她才进来,气没喘匀,脸颊微晕。
通常是先逐一发还并评点上次的当堂作文。
几家欢喜几家愁的阶段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过去了,现在得高分的孩子脸红红的,道声“惭愧”,接过去揣摩怎么能更上层楼,比如溢洋;偶尔分数低也能大咧咧接收全方位的“贬低”,乐呵呵提醒“我的文章也是有亮点的……”,比如小颜。
发完了作文讲“干货”,楚佳就能吃饺子了。
在我的课上,向来是“饿了你就吃”,姿态不雅不行(姿态雅不雅我说了算)——像楚佳这样吃得磊落,顶着一张小油嘴还不耽误听讲的,是为大雅。
只是煎饺这东西太香,惹得我也馋,就有点儿“不讲武德”。
楚佳某日顿悟,多买了一份煎饺,真让人喜出望外。筷子只一双,于是我夹着大大的饺子,送进一张张毫不矜持的大嘴巴里去(忽然想起鸟妈妈叼着虫子喂小鸟),自己也不忘吞下一只。
教室里响起一片“唔唔”的赞赏声,那天的课上得最有味道。
昨天教室空调坏了,我们把椅子搬到走廊上来,团团围着上课。爬山虎的绿意团团围着我们。
发周报的时候有点儿紧张——梓馨的头版头条文章是极好的,我也是在反复跟她确认过之后才发周报;可是,在文章里坦然自陈最欣赏的那个男孩子,就是走廊上团团围坐中的一个呀……
孩子们如常读着周报,也品评,也笑,但是完全没有玩笑,也没有戏谑。
我从心里升起很强烈的骄傲与感动——
我有这样光风霁月的作者,素心展眉,欣赏与好感无不可对人说处;我有这样解人心意的读者们,坦荡爽朗,当得起这份明亮的心意。
原来,你们已经悄悄长成了这样让我由衷欣赏乃至心生敬意的少年!
梓馨在文章结尾写道——
想留住的,想再次感受的;想忘却的,想重新开始的;在意的,不在意的,还有那些在不经意间就无声流逝了的……千百万年后,我们的身体早就重新分解成原子永远消失了,还有什么是留得住留不住的呢?我又为何要写下这长长的文章呢?因为我真真切切地相信着——写下即永恒啊。
把我的生命长度置于世界这条时间轴上,不过是极短的一瞬吧。我把我想留住的记下了,到生命的尽头再慢慢回想一遍,很幸福啊——我一直记着它们,所以它们是铭刻在我生命中的永恒,是瞬间的永恒——好浪漫的永恒。
那段快乐日子忽而浮现在脑海里时,有一句想不起来的词忽而想起来了——“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噢,就是这段时光。
亲爱的孩子,关于“写下”,关于“永恒”,你已经替我说尽了。
那就让我们继续用心地走这条路,把每一个“相见欢”,都织成“自难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