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泥兽
加泥兽
导言:受这篇文章影响,今天的骑行计划不得不改变了——到现在基本没睡觉,撑不住了。现在我把其中关于天葬的叙述部分删除,试着再推送一次。
旅途中暖人的小细节很多。
每次被挡住查证件都不胜其烦又毫无办法,但是查完证件,几乎每次警察都要叮嘱一句:骑慢点,注意安全,类似这样的话。
昨天进那曲,因为又冷又饿又累,精力不集中,只拿了证件没拿手机,警察看完证件问我:行程码呢?我这才想起来,说我这就去拿,警察叫住我:到西藏多久了?我说差不多一个月了,他挥挥手示意我可以通行了;今天路遇临检,临到我了,刚支好摩托准备拿证件,警察挥挥手说:你走吧,骑慢点,注意安全……
昨天拉萨到那曲的330公里,差不多250公里都是这样的天气,而且很冷,我在这个废弃的检查站换的衣服昨天基本是冒雨骑行了一天,最后十几公里牙齿已经开始打战,到了那曲住店,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狼狈,没摘头盔,但眼神是疲惫的,声音是沙哑的,掩盖不了,前台姑娘的体温枪在我手腕上打了一下,她咦了一声,在自己手腕上打了一下,又在我手腕上打了一下,确定体温枪没问题,她收回了房卡,我还以为是体温过高她不敢收留我,结果她说:我给你换到一楼,不用爬楼梯,你体温连34°都不到,进房间先洗个热水澡……然后招呼保安小哥帮我拿行李。进了房间先脱光站在淋浴下,因为太累,只好坐在防滑垫上坐了有半个小时才还阳,这才穿好衣服出去吃饭,吃完回来打开笔记本,想着床上趴五分钟起来就更新,结果睡到被冻醒,把两床被子拉过来,脱光了钻进去,还是冷,把矿泉水瓶子倒空,烧开半壶水,开水灌进空瓶子,放在脚底下,这才睡着。我总结了一下我在西藏的骑行里程:晴天的上限是700-900公里,低温雨天的话,不能超过250公里,最佳里程应该控制在300-500公里。因为昨天冻怕了,今天穿了双层的秋衣秋裤外面再套上骑行服,结果在加油站加了个油,汗珠子就顺着后背往下流,气得我直骂娘,赶紧往比如县的达姆寺跑,结果一进托古拉山口(不是唐古拉),立马凉下来。比如县以前有三座寺院都有骷髅墙,用人的头骨垒起来的墙壁,但是现在只剩下达姆寺有,其他两座都被取消了。我今天在直播中说了会写天葬,但前提是必须遵守《西藏自治区天葬管理条例》,这项法律是2015年颁布的,也是在这项法律之后,整个西藏的天葬仪式原则上再不允许游客观看、拍照。在这之前其实有些地方的天葬过程是允许围观的,而有的地方甚至将之开发为旅游项目,至今在那些地区的天葬台附近仍然可以看见以秃鹫为主题的小型旅游雕塑(我这次就见了)。我一直对各国的死亡文化、西方的哥特文化有浓厚的兴趣,我很怕死,我也知道人都怕死,但我更知道是人都得死,那么怎样才能死在安祥中而不是恐惧中,死得体面而不是狼狈,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我认为死亡不仅无法回避,而且是终极价值的体现:如果人人不死,那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所有想做的事情我们都可以推迟到以后去做,甚至可以不做——反正可以长生不死,又有什么事情是必须马上去做的?所以死亡不仅是生命的终结,也是衡量我们生活质量的尺度,更应该是催促我们好好活、认真活的动力。快到目的地时,我隐约看见寺院上空似乎有烟雾升空,接着看见成群的鸟儿飞起,不由担心起来。天葬师做事前会燃烧牛粪,吹人骨号,召集秃鹫,所以我今天可能会赶上一场法事——这非常不容易,但是有法事的话,很可能景点会关闭,不接待游客,那我岂不是白跑400公里?所有的民族里,可能汉族是最避讳谈论死亡的民族,所以这个景点的停车场,除了我和一个川妹子,再没有外地人。我着急忙慌停好摩托上台阶,正碰着川妹子下来,她用头巾捂着嘴鼻快步走下阶梯,另一只手向我摆手,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示意我跟她走,一直走到她车旁边她打开车门坐上去,摇下车窗看着我说:今天上面有天葬,不接待游客。我说,那可以等仪式结束了咱们再去看骷髅墙啊。她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我走了。我说,你跑了这么远,这就走了?她靠在车座上长出一口气说,我想着自己挺厉害的,结果一走到那个门口我的魂儿都没了……我说,你看见啥了?她说,门关着,啥也没看见,就是闻到那个气味儿就不行了。我还想说啥,她说,你要去就去吧,我得走了,然后发动车一溜烟儿跑了。我不是第一次看天葬,胆儿肥非常人可比,当然会沿着阶梯继续走上去,看到很多只秃鹫环绕在那个院子周围,秃鹫体积大,又距离我只有几米,当它们从我头顶飞过,巨大的翅膀扇动呼呼风声,而站立在院墙上的秃鹫,尖利的爪子、铁钩般的嘴巴、锐利的眼神盯着我这外乡人,颇令人感到压力。后来的事不能再说了,并且我获准了拍摄骷髅墙,拍摄的过程被再三强调不准踩踏中间那块坚硬的石头。我用手抚摸着那些骷髅,感叹着这些都曾是一个个鲜艳活的生命,我合十向他们行礼,感谢他们告诉我生命的无常和可贵。可能是因为我爱冒险的性格和多次的历险经历,以及经常思考生与死这样的问题,所以我往往比很多人多一份对生命的尊重和对意外的提防。尽管在恶劣路况或者对方车不讲究的情况下我曾多次遇到险情,但其实每当我开车或者骑摩托经过隧道、悬崖、急弯、紧急会车、恶劣天气,我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密切密观察路况,并且给对方流出足够路面,不为别的,就为了尊重彼此的生命。再就是每次进藏,不管能不能用到,我都会准备抗高反的药和便携氧气,哪怕最后万里迢迢再带回家,总之一路都带着。路过色尼区江古拉山,海拔4900米,有个观景台,一辆路虎揽胜停在那里围了一群人,有打电话的,有向徒步者说话的,一脸着急的表情,凭直觉我觉得有麻烦,停下车分开人群走过去,看到路虎后座斜靠着一个女生,很漂亮但脸色苍白,旁边一个中年男子着急的扶着她的肩膀,估计是她男朋友,女生脚下是一些呕吐物,胸口一起一伏,这是我本次入藏遇到的第二个高反者(第一个我把她送到医院了,见西行兽迹之十)。几个人围在女生身边手忙脚乱,我说都闪开,让我看看,我有经验,我把手指放在女生鼻子下感觉了一下呼吸的急促程度,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我看那男子有些不高兴,但这阵儿也顾不上那些,我继续跟女生说:我有氧气,你会没事的。我说这话是为了看她的意识清醒程度,我看到她点了点头,眼睛看着我,我又问了她男朋友一句:是不是吃了不少?然后你开车很快?他说是的,于是我心里有数了,回到摩托旁边拿出一支氧气,让她们同车的一个大姐帮忙给女孩用上。我不知道是这氧气真有作用还是女生吐出了那些东西之后肠胃舒服了,高反也就减轻了,总之是能说话了,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我也走向摩托准备往安多县开。女生的男朋友快步走向我,问:氧气多少钱?我说不要钱,他说,不行不行,必须给钱。氧气是我在网上买的,4支100块,走的时候带了两支,结果我所带的药、梁哥给的药,还有氧气,一次都没用上,能帮人派上用场我很高兴,哪里会在乎这20来块钱,所以我又推辞了一遍,说真的不用客气,举手之劳嘛。没想到那男人不耐烦起来,说,你赶紧说多少钱,我这人不爱欠人人情!我救了你的人,你就这态度?我愣了一下,接着冷笑了一下说:一万!这回他愣住了,张口结舌,我说:一万块买条人命,贵不贵?!我接着说:我这氧气是从西安带来的,跟着我已经一万多公里了,就算一公里一块钱的运输费,也得一万!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旁边几个人也听得目瞪口呆,我扣上头盔面罩,一拧油门扬长而去。我猜测他可能觉得自己女朋友有难被别的男人救了他有点儿不爽,而我昨天就没擦骑行服,上身一身灰,下身一身泥,又骑个烂摩托,一看就是个穷怂栏杆,可能他觉得自己一个开几百万路虎的人,女朋友怎么能被一个泥腿子救了呢?这是我的猜测,而且我认为八九不离十:不然的话,你追上我至少应该道声谢,咋能一上来就干巴巴一句:氧气多少钱?在这种氧气是救命物资的地方,又是这种紧急时刻,你觉得我会为了25块钱把自己的物资换钱吗?我抱着救人的心待你,你本着做生意的态度对我——对不起,我不拿生命做交易。张贤亮在镇北堡影视城入口处手书了一副对联:旅行长见识,行走即读书。我这一路见识了风光也见识了人性,还见识了鄙视链无处不在,更见识了做一个好人,真难。但这不妨碍我继续做自己——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