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欧阳修 《灼艾帖》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导读:醒时清楚醉不糊涂,大儒亦常人,大儒难在别人不把你当常人。
欧阳修的醉与醒(节选)
文|祝勇
宋代多贬官,我想与“台谏”制度有关,因为御史台、知谏院,这一“台”一“谏”,就是用来监督和牵制行政官员权力的,免使“重文抑武”的宋朝出现相权专制,像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等,都曾做过谏官,欧阳修还是著名的“四谏”之一。但屁股决定脑袋,一俟他们进入行政团队(范仲淹曾任右司谏,庆历三年即公元1043年出任参知政事,发起“庆历新政”),就知道了“台谏”官员手起刀落、用文字“杀”人的厉害。来自他们的“批判”火力,常让行政官员畏首畏尾,如临大敌。因此,一方面,宋代“台谏制度”可以制约权力;另一方面,又使宋代政治以求稳为主,不敢越雷池一步,稍有不慎就会受到贬谪。这就是宋代政治积弊难改的原因之一,所谓成也“台谏”,败也“台谏”。近读吴钩先生《宋仁宗——共治时代》一书,见有这样一段论述,颇得我心:“在庆历年间,即使仁宗与范仲淹想放手一搏,但制度终究会让他们束手束脚。更何况,仁宗并不是一名具有杀伐决断魄力的雄主,相反,他优柔寡断,虽然亲擢范仲淹、富弼等生力军执政,想要‘干一票大的’,但当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时,他又动摇了。庆历新政草草而终,是可以想象的。”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四名新政主力纷纷“落马”,被轰出朝廷,“庆历新政”已经气息奄奄。支持新政的欧阳修,已在劫难逃。但谁也没想到,欧阳修被贬,是因为一则“桃色新闻”。来说说这段八卦吧。欧阳修有一个妹妹,嫁与襄城张龟正做续弦。不幸张龟正去世,留下欧阳修的妹妹,还有他与前妻所生的七岁女儿张氏,孤苦无依,欧阳修便把她们接到汴京,与自己一家共同生活。十年过去了,张氏长大成人,出落得明眸皓齿、貌美如花——我们姑且称之为张美女吧,于是欧阳修做主,把张美女嫁给了远房堂侄欧阳晟,这样,欧阳修的外甥女(欧阳修妹妹的继女)又成了他的侄媳妇。自她远嫁,相隔千里,音讯杳然。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是因为故事里往往潜伏着某些事故,使本已尘埃落定的故事沉渣泛起。庆历五年六七月间,就在朝廷风声鹤唳、新政气息奄奄的敏感时刻,欧阳晟家出事了。他从虔州司户卸任后,携妻子回汴京,随行的男仆生得俊俏,欧阳修的外甥女或曰侄媳妇张美女竟与他私通,被丈夫欧阳晟发现,送交开封府右军巡院处置。刚好开封府尹杨日严与欧阳修有仇(杨曾因贪污渎职被欧阳修弹劾),逼迫张美女供出在汴京居住时与欧阳修有染,“庆历新政”中曾被欧阳修批评的宰相贾昌朝、陈执中知晓此事,立刻如获至宝,命谏官钱明逸上书弹劾欧阳修与张美女有乱伦之情,而且图谋侵吞张家财产,还拿出欧阳修一首词做“证据”,词是这样写的:江南柳,
叶小未成荫,
人为丝轻那忍折,
莺嫌枝嫩不胜吟。
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
闲抱琵琶寻。
阶上簸钱阶下走,
恁时相见早留心。
何况到如今。
有人说,这首词是后人附会的,但我在《全宋词》里找到了这首词,归在欧阳修名下。这首词,原本是描写少女情态的,那么单纯,那么优美,被生拉到案子里,怎么越看越“黄”?可见汉语本身有太强的多义性,像“你在干什么”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放在不同的语境里,用不同的语气去说,意思大相径庭,而宋词的含蓄凝练,又为读者留下了太多的“余白”,一旦得到某种心理暗示,就可能顺着暗示走,许多的想象空间会被开启,许多被“遮蔽”的“潜台词”会被瞬间“激活”。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比“桃色新闻”更吸引眼球,让人血压升高、肾上腺素飙升。对于“桃色新闻”的喜好,古今皆然。哪怕“桃色新闻”是假的,人们也大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时几乎成为人的本能——以欧阳修而论,谁能相信面对着窈窕淑女,他会无动于衷呢?尽管负责监勘此案的宦官张昭明没有认同这些七拼八凑的“证据”,认为欧阳修与张氏所谓的私通一事无从证实,但欧阳修还是受这件事的牵连,被解除河北路都转运按察使的职务,贬往滁州担任太守。庆历五年秋,欧阳修离开镇阳,灰溜溜地赶往滁州贬所。渡汴河时,蓦然抬头,他看见青蓝的天空上,一行南飞的大雁与他同行,于是写下一首诗:阳城淀里新来雁,
趁伴南飞逐越船。
野岸柳黄霜正白,
五更惊破客愁眠。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欧阳修从帝王之都奔向闭塞荒凉的小城滁州,心情就像帝国的前景一样无比晦暗。此前,范仲淹罢参知政事,知邠州;富弼罢枢密副使,知郓州;杜衍罢为尚书左丞,知兖州;韩琦罢枢密副使,知扬州。随着欧阳修被贬,虽然一些新政措施仍在帝国的土地上暗中发酵,被寄予厚望的“庆历新政”基本上成了秋风落叶,四散飘零,大好形势,毁于一旦。庆历五年的冬天,是他心里最寒冷的冬天,初到滁州,欧阳修的心情怎么也晴朗不起来,那基调就像他过汴河时写在诗里的,“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惊破客愁眠”。欧阳修被贬的真实原因是他支持新政,却因这样一种道德“恶名”被政治对手收拾,这一定让他感到意外、窝囊、恶心。尽管所谓私通之事被认定子虚乌有,但这样的事,终究说不清道不明,别人不问,他也就没法说,即使说了,恐怕也是“越描越黑”,回应他的,只有“黑暗中的笑声”。直到今天,这段“私生活问题”仍然是史学家们聚讼纷纭的公案。这是他的尬尴处,也是私生活抹黑容易得手的原因。我们常说恢复名誉,其实名誉是不可恢复的,因为毁誉犹如毁容,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一旦损毁,再难修复。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不言中,又似乎含纳了无尽的深意。他被小人包围,被流言所伤,仿佛被成群的蚊虫围攻,“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一切都在暗地里运行,“在黑暗的时刻出现,在阴晦的角落聚集”,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要人命,纵想反抗,也无从下手,像欧阳修说的:“手足不自救,其能营背腹。”站在荒野上,犹如陷入“无物之阵”,欧阳修心里堵着一口闷气,他一定很想透气,想呐喊,想咆哮,但他的呼喊,很快被旷野吸纳,听不到任何回声。
只有少数人能理解他,远在江西的曾巩是少数的例外。他相信欧阳修的人格,他在给欧阳修的信中写:“至于乘女子之隙,造非常之谤,而欲加之天下之大贤,不顾四方人议论,不畏天地鬼神之临己,公然欺诬,骇天下之耳目,令人感愤痛切,废食与寝,不知所为。噫!二公(指欧阳修、蔡襄——引者注)之不幸,实疾首蹙额之民之不幸也!”曾巩的几行字,让他在悲凉中感到一丝暖意,却无法改变他的现实处境。他决定逃离那张由流言蜚语编织起来的大网,逃离那些闪烁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暧昧的眼神。他愿意去滁州,像他《滁州谢上表》所写:论议多及于贵权,指目不胜于怨怒。若臣身不黜,则攻者不休,苟令谗巧之愈多,是速倾危于不保。必欲为臣明辩,莫若付于狱官;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闲处。使其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虽臣善自为谋,所欲不过如此。
所幸,他去的是滁州,地处长江下游北岸的一座小城。到了那里,他才发现这里竟是阳光明媚、雨水充沛、大地润泽、山峦起伏,滁河及清流河贯通境内,通江达海,让他的目光变得幽远而澄澈,连呼吸都一下子清朗起来。他千里迢迢奔波而来,抵达的,竟然是一块风水宝地。就像他在《丰乐亭记》里写的,五代干戈扰攘之际,这里曾历经战火。公元956年,时任后周大将的宋太祖赵匡胤与南唐中主李璟的部将皇甫晖、姚凤会战于滁州清流山下,南唐军队败入滁州城。随后赵匡胤在东城门外亲手刺伤皇甫晖,生擒二将,攻占滁州。如今,百年已逝,但见山高水清,昔日战争的疮痍已经消泯无痕,滁州变成了一个封闭安定的世外桃源。由于不在水陆要冲之地,当地百姓基本不了解外界所发生的一切,安于耕田种地、自给自足,快乐恬适地度过一生。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吗?人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为什么非知道它们不可呢?这是一块没有被政治污染的地方,政治如泰山压顶,让人去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滁州却让人的身体变爽,精神变轻,轻得可以飞起来,飞越屋顶,飞越田野,飞越山川河流。在滁州,连文字都是干净的,不再涉及党争、攻讦、表白、谩骂,不再有火气,要有,也只有烟火气。那是人世的气息、生命的气息、让内心安妥的气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无限地敞开了,犹如一棵树,在大地上默然生长,浑身通透地伸展着枝叶。他写《秋声赋》,其实他不仅听见了秋的声音,包含了风雨骤至的声音、草木凋零的声音、虫鸟唧唧的声音,他还听见了万物的声音——这世间的一切,其实都是会说话的,但寻常人追名逐利,神经功能被遮蔽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才对它们闭目塞听。只有像欧阳修这样,把自己变成了零,才听得懂这所有的语言。他的语言,不过是复述了万物的语言。从这个意义上说,滁州不仅抚慰了欧阳修,而且养育了欧阳修,让他的生命意义变大了,语言的世界也随之壮大。它让一个语言锐利的谏官,一步步成为文学史里的大家,变成世人皆知的“醉翁”。他书写的神经被激活,让九百多年后的我们,在书页间读到了这样的文字:“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滁州给他的一切,朝廷不会给。朝廷可以给他官职,却从来不像这样让他的生命变得如此充沛和丰饶。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
我一直很想去滁州,去拜会醉翁亭,看醉翁是否还在那里醉着,但又很怕去,担心看到另外一个滁州,一个现代的、拥挤的、充满商业趣味的滁州,把世界上所有的新鲜事物在城市里一一罗列,以彰显它的“与时俱进”,更担心看到滁州像许多地方一样,把“名人效应”发挥到无孔不入,让欧阳修成为无数品牌的代言人,说不定有各种以欧阳修命名的门票在等待着我。这几乎已经成为许多历史文化名城的通病,在很远的距离之外,在抵达之前,我们就可以嗅到它的气息。假如有时光飞船,我还是愿意回到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的滁州,去看欧阳修看见过的丰山,去饮欧阳修饮过的醴泉,“俯仰左右,顾而乐之”。然后,摆酒,我们相对而坐。不是在什么华堂美厦,而就在山水林泉。据说,他在扬州任太守时,每年夏天,都会携客到平山堂,派人采来荷花,分别插于盆中,放在来客之间,叫歌妓取荷花相传,依次摘花瓣,谁摘掉最后一片,就罚酒一杯。欧阳大人说了,他不善饮酒,“饮少辄醉”,估计不到半斤的量,所以我把他弄醉应当不是件什么难事。但欧阳修的魅力,正在于醉。没有醉,就没有“醉翁”了。醉是一种幸福,醉是一种境界,甚至,醉也是一种醒——你看,“醉”与“醒”,都是“酉”字边,都与酒有关。没有酒哪来的醉?没有酒哪来的醒?其实,醒就是醉,醉也是醒。该醒则醒,该醉则醉。世人皆醒我独醉,世人皆醉我独醒。只有真正的智者,能够在醉与醒之间自由地往返。欧阳修的醉与醒,总让我想起苏东坡的那首《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醒复醉,就是醒来之后又醉,是一场接一场的醉,其后当然是一次接一次的醒。醉了又醒,醒了又醉,谁又能分清,他写词的当下是醒还是醉?就像我们常常把梦当作现实,或者把现实当作梦。我二十多年前读过史铁生先生的一个短篇小说,至今印象很深,名叫《往事》,就是讲述梦的。他在梦里回到了过去,当梦里发生的事情进行到最紧要的环节,他突然醒了,于是在“现实”中,开始“经历”另外一件事情,又到了关键时刻,他再一次醒了,发现那还是梦。他就这样,从一个梦跌入另一个梦,他已分不出梦与现实的区别,只能在不同的梦里徘徊,每一场梦都好似生命的一个轮回,以至于读到他最后终于醒来回到了“当下”,我忍不住要问:他还能不能再醒一次?古来卓越的艺术家,都是醉与醒之间的自由往返者。没有醉,哪来王羲之的《兰亭序》,哪有曹孟德的《短歌行》?从商周青铜器到唐诗宋词,我从中国古代艺术里闻到了丝丝缕缕的酒精味儿。所以李白说了:“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在李白老师看来,一个喝酒的人是可以成名的,成为天下人的偶像。《二十五史》里,有多少权贵出出进进,谁能说出几个宰相的名字?但像竹林七贤、饮中八仙的名字,却流传至今。到底谁寂寞呢?我看寂寞的是那些宰相权贵,他们权倾一时,前呼后拥,一旦他们丢失了权力,就门前冷落车马稀,淡出人们的视野,被历史遗忘。相比之下,倒是李白所说的饮者——实际上他们是贤者、智者,可能受到一时的冷落,却在后世迎得了成千上万的拥趸。李白喝酒厉害,“一日须倾三百杯”,我说的不是饮,是喝,像喝水那样地喝。那般豪饮,一般人跟不上节奏,不大工夫就会醉眼迷离——只要不是色眼迷离就好。欧阳修“饮少辄醉”,我猜他一定不是饮,而是小酌。宋代文人生活是优雅的、精致的、细腻的,不会像《水浒传》里写的,动不动就一壶烧酒,二斤牛肉,其他什么都没有。欧阳修饮酒,其实不是饮,更不是喝,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咂,一壶酒、几碟菜,可以“坚持”半天,让千种风景、万般思绪,都随着酒液,一点点地渗入身体,让灵魂变轻,一点点地飘浮到空中。酒液也改变了他文字的酒精浓度,欧阳修的诗词,也总是带着微醺的感觉。他的词里,有“一片笙歌醉里归”,有“稳泛平波任醉眠”,有“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有“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他的诗里,有“野菊开时酒正浓”,有“鸟啼花舞太守醉”,有“酌酒花前送我行”……我最喜欢的,是这首《梦中作》:夜凉吹笛千山月,
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
酒阑无奈客思家。
这是一首记梦诗,中国诗歌史上很少有一首诗像它这样魔幻,这样诡异,这样超现实。诗中有夜,有路,有月,有花,诗人须发飘逸,手持酒壶,不知穿越了几世几劫,从一个个轮回里醒来,在梦幻与现实间辗转……
作者简介:祝勇,1968年生于辽宁沈阳。作家,学者,现供职于故宫博物院。已出版长篇历史小说《旧宫殿》《血朝廷》,历史散文集《纸天堂》《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