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京剧“五大头牌”

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赵燕侠,是北京京剧团的“五大头牌”。我在1961年底参加北京京剧团工作,和他们有一些接触,但都没有很深的交往。看过他们一些戏,但是看看而已,没有做过任何研究。现在所写的,只能是一些片片段段的印象。有些是我所目击的,有些则得之于别人的闲谈,未经核实,未必可靠。好在这不入档案,姑妄言之耳。

潇洒马连良

很多人都爱看马连良的戏,一般都说他“潇洒”。马连良的“潇洒”,和他在台上极端的松弛是有关系的。马连良天赋条件很好:面形端正,善于表情。他的一双脚,照京剧演员的说法,“长得很顺溜”。京剧演员很注意脚。过去唱老生大都包脚,为的是穿上靴子好看。马连良脚底下干净,清楚。一出台,就给观众一个清爽漂亮的印象,照戏班里的说法:“有人缘儿。”

马连良在做角色准备时是很认真的,一招一式,反复捉摸。他的夫人常说他:“又附了体。”他曾排过一出小型现代戏《年年有余》,剧中的老汉是抽旱烟的。他弄了一根旱烟袋,整天在家里摆弄。到了排练场,把在家里琢磨好的身段步位走出来就是,导演不去提意见,也提不出意见。《秦香莲》里秦香莲唱了一大段“琵琶词”,他扮的王延龄坐在上面听,没有什么“事”,本来是很难受的,然而马连良不“空”得慌,他一会儿捋捋髯口,一会儿用眼瞟瞟陈世美,似乎他随时都在戏里。但他还有个“毛病”,爱在台上跟同台演员小声地聊天。有一次和李多奎聊起来:“二哥,今儿中午吃了什么?包饺子?什么馅儿的?”害得李多奎到该张嘴时忘了词。马连良演戏,可以说是既在戏里,又在戏外。

豁达谭富英

谭富英年轻时嗓音“没挡”,当时戏曲报刊都说他是“天赋佳喉”。一口气,高亮脆爽,游刃有余,不但剧场里“炸了窝”,连剧场外拉洋车的也一齐叫好——他的声音一直传到场外。

谭富英什么都快。他走路快。晚年了,我和他一起走,还是赶不上他。台上动作快,《定军山》出场简直是握着刀横窜出来的。开打也快。“鼻子”“削头”,都快。“四记头”亮相,末锣刚落,他已经抬脚下场了。他的唱,“尺寸”也比别人快。他特别长于唱快板。《战太平》“长街”一场的快板,《斩马谡》“见王平”的快板都似脱线珍珠一样溅跳而出。快,而字字清晰劲健,没有一个字是“嚼”了的。五十年代,“挖掘传统”那阵,我听过一次他久已不演的《朱砂痣》,赞银子一段,“好宝贝!”一句短白,碰板起唱,张嘴就来,真“脆”。

谭富英为人恬淡豁达。他出科就红,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但他不和别人争名位高低,不“吃戏醋”。他和裘盛戎合组太平京剧团时就常让盛戎唱大轴,他知道盛戎正是“好时候”,很多观众是来听裘盛戎的。盛戎大轴《钊仁期》,他就在前面来一出《桑园会》(与梁小莺合演)。这是一出“歇工戏”,他也乐得省劲。重人之生,轻己之死。如此高洁,能有几人?

天才张君秋

张君秋得天独厚,他的这条嗓子,一时无两:甜,圆,宽,润。他的发声极其科学,主要靠腹呼吸,所谓“丹田之气”。他不使劲地摩擦声带,因此声带不易磨损,耐久,长唱不哑。

君秋在武汉收徒时曾说:“唱我这派,得能吃。”这不是开玩笑的话。君秋食量甚佳,唱戏都是饱吹饿唱,君秋是吃饱了唱。演《玉堂春》,已经化好了妆,还来四十个饺子。前面崇公道高叫一声:“苏三走动啊!”他一抹嘴:“苦哇!”就上去了。

君秋是小时在家里请教师学的戏,从小就有一条好嗓子,搭班就红(他是马连良发现的),因此不大注意“身上”。他的台步不考究,简直无所谓台步,在台上走而已。但是着旗装,穿花盆底,那几步走,真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我还没有见过一个旦角穿花盆底有他走得那样好看的。

戏痴裘盛戎

我和盛戎最初认识是和他到天津去看戏。演员知道裘盛戎来看戏,都“铆上”了。散了戏,我们到后台给演员道辛苦,盛戎拙于言辞,但是他的态度是诚恳的、朴素的,他的谦虚是由衷的谦虚。他是真心实意地来向人家学习来了。回到旅馆的路上,他买了几套煎饼子摊鸡蛋,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咬着煎饼子的样子,表现了很喜悦的怀旧之情和一种天真的童心。盛戎睡得很晚,晚上他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抽烟,一边好像想着什么事。我以后总觉得盛戎的许多唱腔、唱法、身段,就是在这么盘腿坐着的时候想出来的。

盛戎文化不高,他读剧本是有点吃力的。但是他反复地读,盘着腿读。他读着,微微地摇着脑袋。他的目光有时从老花镜上面射出框外。他摇晃着脑袋,有时轻轻地发出一声:“唔。”有时甚至拍着大腿,大声喊叫:“唔!”

盛戎后来得了病,他并不怎么悲观。他大概已经怀疑或者已经知道是癌症了,跟我说:“甭管它是什么,有病咱们瞧病!”有一度他的病好了一些,他一个人搬到厢房里住,好看剧本。他死后,我才听他家里人说,他夜里躺在床上看剧本,曾经两次把床头灯的罩子烤着了。他病得很沉重了,有一次还用手在床头到处摸,他的夫人知道他要剧本。剧本不在手边,他的夫人就用报纸卷了一个筒子放在他手里,他这才平静下来。

扎实赵燕侠

赵燕侠的发声部位靠前,有点近于评剧的发声。她的嗓音的特点是:清,干净、明亮,脆生。这样的嗓子可以久唱不败。她演的全本《玉堂春》《白蛇传》都是一人顶到底。田汉同志为她的《白蛇传·合钵》一场加写了一大段和孩子哭别的唱词,李慕良设计的汉调二黄,她从从容容就唱完了。《沙家浜》“人一走,茶就凉”的拖腔,十四板,毫不吃力。

赵燕侠功底很扎实,腿功尤其好。《大英杰烈》扳起朝天蹬,三起三落。“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和她关在一个牛棚内。我们的“棚”在一座小楼上,只能放下一张长桌,几把凳子,我们只能紧挨着围桌而坐。坐在里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就得站起让路。我坐在赵燕侠里面,要出去,说了声“劳驾”,请她让一让,这位赵老板没有站起来,腾地一下把一条腿抬过了头顶:“请!”前几年我遇到她,谈起这回事,问她:“您现在还能把腿抬得那样高么?”她笑笑说:“不行了!”

【来源:《文摘报》:作者: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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