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丁景元: 水照频姿千柳岸
柳不娇贵。弱弱的身躯,却能抗得住酷暑寒霜,经得起风吹雨打。或许它们有过雷雨前的狂乱或者呜咽,有过重负下的无奈或者轻叹,有过折枝断臂的伤痛或者泪水。然而,一旦风停雨止,依然翩翩而舞,仿佛一切苦难都不曾有过。这种能轻易走过忧伤的生活态度,岸柳千姿频照水的境界,不正是我们为之努力的方向么?
文/丁景元
图/网络
文题题字 万锡树
元
一
不知什么时候,垄上的荠菜花白成了一片,而塘前的岸柳也悄悄地鼓起了小嘴。
春,真实地在我身边泼绿点翠了。
故乡有谚:“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如此一对应,今年的立春虽早,但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稍晚。想必是恋着江南的河山,“五里一徘徊”吧。
柳,是大地上最早醒来的乔木。春到柳先翠。柳,是春天的象征。或许正因如此,人们才把它与春天联结起来。
唐代诗人贺知章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将无形的春风比作有形的剪刀,正是这把“剪刀”,剪裁出嫩绿明艳的苗木花草,给大地换上了新妆。
而这春天的第一剪,“剪”到的竟然的是二月的柳梢。
如此,柳像中了头彩一样,细长轻拂的枝条,那鼓起的小嘴,一起吐出嫩绿的新叶,在暧风里随意摇晃出迷人的身姿。
可见,柳与春风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柳临水而居,轻盈婀娜,犹如临水照丽人,悠悠地便照出一幅幅水乡水韵的水墨画来。
宋代诗人杨万里:“柳梢拂入溪云阴,柳根插入溪水深”。是说柳树的根穿破岸土,把它那毛绒绒的脚入水中,享受流水冲揉之乐。其实,这根须有抽水机的功效,它源源不断地供应柳对水的需求,正因如此,柳叶才如此光鲜翠绿,柳枝才那般柔柔软软。再看那伸入水中的根须,也能成为水中形体较小的鱼虾避暑隐身的好去处。
所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水边无柳,水便少了风韵;柳不近水,柳便少了灵动。所以,岸柳最是丰姿,婀娜,水嫩,妩媚。
有了柳,又有了水,便有了时光风雅的景致。
走在春天的水边,水波熠熠,岸柳长垂。多么美好的风景,但这风景,还是让人感觉缺少些什么?
缺什么呢?女子?
对,就是女子。
设想一下,一条岸柳依依的小溪,三五女子挎着竹篮,纤纤袅袅地走下石阶,优雅地卷起衣袖,蹲在平整的石墩边捣衣或漂洗。此时,柳和女人便融合在了一起。
刹那间,便有一种不知哪是女人哪是柳,哪是水色哪是天空的感觉。只觉有色的,无色的,都映在一溪缓流的倒影里,被拉长,被折射,或成云翳,或成流动的一片黛绿……,都是恰好的影像。
柳,水,女子,这三种最柔美的形象,同时出现在这样一片的风景里,便让那顶天立地的硬汉见着了,心中也会顿时生出了绵软。
如此一说,柳便也是一种女性的树,多姿,婀娜。
然而柳树不关风月,就象女性与生俱来的美,本身并不表示情色一样。
二
柳树是一种极其平常的乔木。它遍及中国南北东西。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正是说柳树极易成活的特性。
幼时,读陶铸《松树的风格》,以为松树真是“只要有一粒种子,它就不择地势,不畏严寒酷暑,随处茁壮地生长起来。”于是,我就在门前的塘堰上,一半种松,一半植柳。
结果,可想而知,柳在当年已是浓荫半堤,而松却三年不见林木,直至在一个多雨的季节,全部悄然死去。
由此,从那时起,我对柳便格外有一层敬意。
柳虽然常见,却十分耐看,犹如那小家的女子,却也碧玉般的光彩,生动,悦目,赏心。
赏柳。怎么看?静看?动观?细瞻?其实,柳宜静看,亦可动观,更需细瞻。
无风的日子,岸柳棵棵神情恬静,安然,时光的容颜清晰地映照在水华之中,一如处子般的光鲜,端庄。此时,直觉时空都好像凝固了,只有柳萌下的水合着节奏,哗哗地流。
有风的日子,观那岸柳,株株轻歌曼舞,仪态万千,那柳枝一如女子的手,柔弱,灵秀,曼妙万般。此刻,最易让人产生遐想,把柳与在埠头或溪边淘米洗菜或浣衣的村姑对接起来,远远地望过去,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都是相互映照而又彼此装点的场景。
岸柳就垂挂在哪里,丝丝都执著的朝着一个方向,条条尽可能的把枝条伸长。
春天里,新枝次第垂挂了下来。一条、两条、三条……那么多垂下来的柳丝,让水照照,让风梳梳。
夏日里,一起疯狂地生长;
秋天里,又一起让秋风慢慢地涂抹成一色的金黄。
柳不娇贵。弱弱的身躯,却能抗得住酷暑寒霜,经得起风吹雨打。或许它们有过雷雨前的狂乱或者呜咽,有过重负下的无奈或者轻叹,有过折枝断臂的伤痛或者泪水。然而,一旦风停雨止,依然翩翩而舞,仿佛一切苦难都不曾有过。
这种能轻易走过忧伤的生活态度,岸柳千姿频照水的境界,不正是我们为之努力的方向么?
三
与其说柳与女子相像,倒不如说它与文人墨客投缘。柳,向来是他们笔下歌咏的主题。
是谁如此钟爱柳色,任春夏秋冬飞扬。
唐代诗人李商隐:“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把春柳的繁华写到极致。既写柳,也写人。字里行间,仿佛晃动着一位窈窕女郎的倩影。
北宋词人贺铸:“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是梅雨初夏的柳。
唐代文学家陆龟蒙:“柳汀斜对野人窗,零落衰条傍晓江。正是霜风飘断处,寒鸥惊起一双双”,写的是在寒风中零落枯槁的冬柳,寄寓了诗人自伤的情怀。
是谁赋了柳的众多形象,恰好处却是长发飞扬。
《诗经·小雅·采薇》是最早给柳画像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依依”像是申请了专利,像一枚注册商标,从此便成了柳的专属词,也首开咏柳寄情借柳伤别的先河。
唐代诗人王维:“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绿柳”与“红桃”并放在一起,便有了色觉上的对比和互补,真是色调的绝妙搭配。
宋代诗人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同样是一个色调把关搭配,与那柳咏“杨柳暗,晓风残月”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代诗人岑参:“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柳可“拂”旗,可以想见那柳丝之长;相同的还有南朝诗人萧绎:“长条垂拂地,轻花上逐风。露沾疑染绿,叶小未障空”。
清人高鼎:“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清代文人郑燮:“湖柳如烟,湖云似梦,湖浪浓于酒。”这“如烟”二字,立马让柳有了仙风仙气。
是谁借柳写景,一直把景写到绝美处。
唐代大诗人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这梅开柳青,春便来到人间。
唐代诗人韦应物:“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嫩绿的杨柳,苍翠的山峰,都在春风中呈现出绿色的荡漾,缠身的俗务,积在心中的思虑,怎能不随风而去呢?
唐代诗人白居易:“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支柳,长庆二年春”,只简括的几笔,便勾勒了一幅自我画像——“临风立马图”。
是谁借柳言情抒怀,三言两语便触痛伤情处。
这样的柳,随处可见。诸如盛唐边塞诗人王昌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唐代文人施肩吾:“伤见路旁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唐代诗人戴叔伦:“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行人攀折处,是妾断肠时”;唐代诗人白居易:“曾栽杨柳江南春,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等等。都是典型的抒情之作。
唐代诗人雍裕之:“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没有折柳赠别,只有如长长的柳丝绵绵。五代词人冯延巳:“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现在,不得不说下诗歌里程碑式的人物李商隐了。“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让人在繁华与萧条的盛衰之间,见时光如流,生命匆促。
行走在中国古典诗词的道路上,柳仿佛是古典诗词大家在道路两旁种下的行道树,像里程碑一样,标识着中国古典文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他们笔下万般的柳态,非同凡响的歌哭,穿越千年的时光,依然光彩灿灿。
给读者的一封信
稿件来源:明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