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原创】我盼人间雪满头
今天去剪头发,发型师问要剪什么的?我说剪短一点。
他问,多短呢?
是啊 ,多短呢?
这一头长发,算老天赏的,外婆年近九十,头发只白了一半。借由她的基因,妈妈和我们几兄妹目前都没什么白头发,妈妈早前长了两根,我要拔,她说不要拔,老人要有老人样。
我一头黑长直,十年如如不动,实行“不烫不染不拉”的三不主义。去发廊洗头,往往经过“你这头发真好啊!”“是不是留了很久?”“一直没有做(烫染拉,现在似乎增加了焗油)过吗?”的灵魂三问。发型师吹好之后一般也会说,这头发可以去做广告啊!
头发长的原因只有一个:极少剪。上一次剪头发,有一年多了吧?
这两三个月,几个熟人朋友都说你头发太长了,剪短一点吧 。发廊也说太长了营养跟不上,你看发尾变黄了开叉了。
我虚应了几回,今天终于来剪了。
剪多长?发型师又问。
我说,剪12到15厘米吧。
发型师把湿头发分成两边,一边一剪,咔嚓咔嚓,手里多了两撮长毛。
我想起了小时候,头发都是父母给剪的。把一面镜放在高脚椅,我坐在矮凳子上,父母在后面剪草。妈妈似乎习惯从发脚弄起,冰凉的推子贴在脖颈后,一激灵,夏天的时候特别舒服。
但是大人总愿意往短里剪,现在想来是性价比高,两个月理一次比一个月理一次省事。
但我们有点心思,女孩子更会要求留长一点留长一点,奶奶在旁边就会瞪一眼说:“留那么长干什么?剪了等于没剪!”
于是有时候不免酿成惨案,姐姐有一次是剪完后大哭,我有一次剪了一半就摔下镜子夺路狂奔。
大人们相互剪。冬日和煦,午后,对面的桂仙嫂过来我家,走廊下,她给妈妈剪完,妈妈给她剪,就那样站着剪。
桂仙是广西人,嫁给寿哥,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立刻明白了“漂亮”的含义。
粗粝的生活,会让“漂亮”渐渐从丰满变成模糊,渐渐成为一层皮,最后成为一只壳。
我记得的那一次,属于漂亮的第二阶段。她揽着镜子,眼波流转,头往右侧的时候,左眼落在镜子上,如果当时我学过古诗词,就会知道温庭筠的《菩萨蛮》“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是最适合于她的眼神的。
只是我没有,她当然也没有,那一天,她的美丽,留在了空气里。
桂仙手巧,后来,我们祖母的头发,也基本都是她剪了。祖母坐在屋檐下,揽着镜子,我很久都记得她那样的笑容,现在知道那叫做柔软。
谁都有自己的美丽,谁都有自己的柔软。
她被剪完,就没听她说“剪了等于没剪”。
祖母年老时,头发几乎全白,面庞虽然往里收,却因为颧骨和眉骨突出,五官仍然撑得住。她最常用的是一个“毛插”(发箍),头发往上拢住,额头宽厚,坐在矮椅子上或者靠在帆布床,大家来或者回,觐见她——一个人走赢了漫长的岁月,就有资格成为一个王。
她安然地迎接一场场团聚和离别,直到90岁永远离开我们。当然,我知道,后面的两三年她是焦虑和恐惧的。
然而,几人勘破?
最近,有智者朋友常常说,越来越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如果我年轻三十岁,我可能立刻给对方宣读《共产党宣言》,年轻十岁,就给他背诵《教父》那一段著名的话。
可是,我现在也对“人生意义”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来。主义,格言,金句,判断,结论,都渐渐消解在无数张模糊的脸庞上。
想起了BEYOND《长城》里唱的:
围着老去的国度 围着事实的真相
围着浩瀚的岁月 围着欲望与理想 叫嚷
朦着耳朵 那里那天不再听到在呼号的人
WOO--AH WOO--AH AH AH
朦着眼睛 再见往昔景仰的那样一道疤痕
WOO--AH WOO--AH AH AH
留在地壳头上
我们,甚至不会留在地壳头上。
白居易有“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句子,怀念元稹。生离死别,疼痛入骨。
我在中宵读到这句,便不再成眠。
想起了我的祖母,先生的祖母,都是90岁离开。这人间,她们是“雪满头”走过的。不管经历过什么,“雪满头”都算得上是人生的一道亮色,像永恒的白衬衫那样。
又像桂仙嫂留在镜子里的眼波,她不知道被我看见,我却知道自己看见,并且告诉了看见这文字的你。
二十年后,桂仙嫂也应该雪满头了。
我盼人间雪满头。
虽然穷其一生,我可能都无法解答人生的意义,但是,它有很多意思。
以及,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