览八大山人花鸟画，发现八大完成了六个大创意，因而开辟了中国花鸟画的新类别，因而成其伟大贡献。我今说之，学者识之。

一、八大山人的六大创意

第一个大创意：抒写孤苦

中国花鸟画，向来注满“正能量”，正如《宣和画谱》（宋）花鸟叙论所说，画牡丹、芍药、鸾凤、孔翠等，要“使之富贵”；画松竹梅菊、鸥鹭雁鹜等，要“见之幽闲”；画杨柳梧桐，要“扶疏风流”；画乔松古柏，要“岁寒磊落”。这是花鸟画的主流价值观。

自宋已降，花鸟画的“正能量”价值观在实际创作中蔚为传统，一般画家都在这一传统的园囿中谋生活，几无一人有所突破，更无一人试图颠覆。

八大山人，国破家亡、匿迹山林、藏于僧道、亦疯亦癫，这般身世，万般孤苦。而孤苦，这种“负能量”与“正能量”格格不入，在花鸟画中是不宜抒写因而也未曾抒写的。

八大，必须突破，必须颠覆，因为，无孤苦则无八大。

图1.八大山人《荷花小鸟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灼灼荷花与岌岌危石衬托凸显了小鸟的孤苦，那压头的荷叶，暗示着孤困的命运无可挣脱，真是苦到了极点。

抒写孤苦，八大颠覆了花鸟画的“正能量”价值观和传统，图1就代表着这样一个前无古人的大创意。这个大创意，八大进行了不知多少次演绎（参图2）。

图2.八大山人《荷花翠鸟图》北京保利2015年春拍

第二个大创意：还以冷傲

世事之险恶，时势之逼迫，世态之炎凉，俗众之鄙琐，八大奈之何？唯有还以冷傲。

冷傲，与孤苦一样，也是对花鸟画“正能量”价值观和传统的颠覆。

八大的冷傲，或为白眼鱼，或为白眼鸟，冷眼观世，傲对尘俗，这种形象，戛戛独造，史无前例，又是大创意。

图3.八大山人《鱼石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鱼的白眼，冷冷地却又坚定地逼视着俗世，逼视着庸众，让无数作为“心灵窗口”的眼睛无法与之对视，只好悄然移开目光。

冷傲的白眼鱼、鸟，这一大创意，八大画了许多，成了他的个性标签（参图4）。

图4.八大山人《枝上鸜鹆图》中国嘉德2010年春拍

第三个大创意：浸以老苍

花鸟画向来以富丽、温润、秀雅、工细为主流正派，史上偶有陈白阳、徐青藤等人的纵逸，皆被视为异类。至于老苍，必由沧桑身世、梗概之气而出，绝非平常人所敢想、所能为，也是大大的异类，也是对花鸟画“正能量”价值观和传统的颠覆。

图5.八大山人《荷花双禽图》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将天老地荒的孤苦、摧肝裂肺的悲情、凌寒溽暑的节操浸入笔墨而成其老苍，实在是大创意。

图6.八大山人《虬松图》北京保利2011年秋拍

形象奇特，笔老墨苍，身世述说，人格象征。因其老苍，八大的松，卓立于俗世之外，为最难能，三百年来无能仿佛其一二者。

第四个大创意：退而守拙

花鸟画向来以“工”为美，因为“工”是与“正能量”价值观最相适宜的表现形式。宋代院体花鸟画主导了这种审美趣味，形成了传统。

其实，“拙”也是中华艺术的一个独特审美概念。拙则厚，拙则深，拙则有意趣。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拙得近乎愚时，在知者看来，无疑便是大巧、大智的外显。

八大以前的花鸟画，无人退而守拙，几乎都是进而求工。发展花鸟画“拙”的审美新价值，八大实为第一人。退而守拙，为八大的另一大创意。

图7.八大山人《眠鸭图》私人藏

拙，如顽石的个性。

八大的拙，有朴拙、苍拙、稚拙、奇拙等不同韵味，他的拙，处处在在。八大之后，求拙者渐渐不乏其人（如扬州八怪中的金农、高凤翰等），然无人可以“拙”过八大。

图8.八大山人《花果册》之一上海博物馆藏

图9.八大山人《涉事册》之一北京荣宝斋藏

形拙、笔拙、墨亦拙。瓜的呆萌让人不禁莞尔，石的沧桑让人不由感慨岁月与世事。

第五个大创意：形诸怪奇

怪奇，这在主张中庸之美的传统文化背景下，在花鸟画的“正能量”价值观及传统影响下，绝少有人敢想、敢为，假若造次，必受鄙夷，必被指为“粗恶无古法”、“诚非雅玩”。

然而，八大，偏要形诸怪奇，他的画常常形象怪特、构图奇险，这是大创意。这一创意浸透了他锥心刻骨的情感，沉积着卓尔不群的人格力量，让人从他的“粗恶”中看出了横生的逸气，从他的“无古法”中看见了熠熠生辉的个性。

图10.八大山人《孔雀竹石图》刘海栗美术馆藏

图11.八大山人《葡萄大石图》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藏

二图形象与构图匪夷所思，令人诧异之余不禁拍案叫绝。

毫不夸张地说，八大形诸怪奇的大创意，具有刷新中国人审美观的冲击力。

第六个大创意：发以幽默

中国绘画，绝少幽默感。

而八大，不乏幽默之作，其幽默或讥世，或自嘲，或冷峻，或俏皮，令人解颐，这也是大创意。美国作家马克·吐温说：“幽默的内在根源不是欢乐而是悲哀”，此言甚确，可据以理解八大的这个创意。

图12.八大山人《安晚册》之一日本泉屋博古馆藏

劫后余生，饱食鼓腹，闭目适意，自喻“安晚”的生活状态，自嘲苟活。幽默里面含着无奈的悲哀。

图13.八大山人《苍鹰红梅图》中国嘉德2011年春拍

苍鹰惊讶于料峭寒风中娇艳梅花的报春。为什么惊讶呢？如此悲惨世界，竟有娇艳！何来春天？亦是悲哀之中的幽默，类似“含泪的微笑”。

八大也有轻松的幽默，如图14。

图14.八大山人《蜷猫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风动，枝动，猫儿心动。

《六祖坛经》言：“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猫儿，你可懂？

史上画猫趣的不少，这可能是最有看头的一幅。

八大，堪称中国绘画史上最具幽默感的大师。

孤苦、冷傲、老苍、守拙、怪奇、幽默，八大的六大创意其实是他完整个性的不同面向，有着紧密的联系，因孤苦而老苍，因老苍而更其孤苦；因冷傲而怪奇，因怪奇而更其冷傲；因孤苦、冷傲而守拙，因守拙而使孤苦、冷傲具有深、厚、趣的意涵，而不是简单的宣泄；至于出人意表的幽默，亦源自孤苦，正如有人说的：幽默是应对苦难的一种方式。

以上为八大的六大创意。

非凡的创意！

二、八大山人创立新类花鸟画

八大的时代，花鸟画已然形成了意涵不同的三大类。

一是自然生趣类。写自然界花鸟鱼虫的生机天趣（如图15）。

图15. 林椿（南宋）《果熟来禽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二是民俗意象类。是民俗，画约定俗成的吉祥、喜庆、祝福、伦理等意象（如图16）。

图16. 孙克弘（明）《耄耋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猫、蝶谐“耄耋”音，是长寿的祝福。

三是品格情操象征类。画约定俗成的意象如梅兰竹菊松等抒写个性（如图17）。

图17. 王冕（元）《墨梅图》上海博物馆藏

这三大类花鸟画，写自然生趣的已臻其妙，画民俗意象的已尽其用，而品格情操象征类虽为抒写个性，但其实并不够“个性”，因其题材狭窄且意涵固化，人们更加丰富的个性世界无以自由表现，有很大局限性。

总观之，花鸟画到了明末清初，虽有一千多年的发展史，但还不是可以自由抒写丰富个性的艺术形式，不能承载更加丰富的内容。若以自由抒写为标准来审视，花鸟画其实尚未发育成熟。

跳出传统三大类，自由抒写丰富个性，在八大之前，只有极个别大家有所表现，如徐青藤。

图18. 徐渭（明）《墨葡萄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题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写怀才不遇的悲愤。

徐渭这件重要作品属于自由抒写，突破了上述品格情操象征类的题材和意涵局限。不过，此作的自由抒写主要不是经由绘画意象而是经由诗歌完成的，因为葡萄这一意象并不具有与其诗歌相同的意涵。可见，徐渭对传统的突破不算成功。

八大则完全不同。

八大的六大创意使他的花鸟画彻底突破了传统三大类，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点：

自由抒写。突破品格情操象征类的意涵局限，或孤苦、或冷傲、或老苍、或守拙、或幽默，里面透着悲情、倔强、睥睨、愤激和讽刺，透着身世沧桑、梗概之气、大智若愚、返璞归真以及人生无奈，不一而足。他的画，丰富，而不是单纯；自由，而不是固化。

独创意象。抛弃约定俗成，他那些怪奇的意象前无古人纯乎独创，具有极其个性化且相当复杂的意涵。

独创的意象与个性抒写完美统一。作品意涵由绘画意象完全表现出来，绘画达成了自足，不像徐渭那样需用诗歌来抒写绘画意象所无的意涵。

因此三点，八大的六大创意完美实现了自由抒写丰富个性，在花鸟画传统三大类之外成功开创了一个新类，因其具有独抒怀抱的特点，故称其为独抒怀抱类。

图19. 八大山人《孤禽图》北京翰海2010年秋拍

孤苦、冷傲、守拙、怪奇，亦见老苍之气与丝丝幽默，一切尽现于独创的意象。完美！

八大的六大创意代表着独抒怀抱类花鸟画的确立和成就。花鸟画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到八大手里终于成了可以自由抒写丰富个性的艺术形式，这大大提升了花鸟画的审美价值，提供了花鸟画发育成熟的路径，这就是八大的最大贡献。

创立独抒怀抱类花鸟画，使八大取得了前人无法取得的艺术成就。八大，前无古人，伟大！

遗憾的是，独抒怀抱类花鸟画横空出世三百多年来，再没有谁算得上个中大家，例如人们津津乐道的扬州八怪（参图20），例如吴昌硕（参图21），例如齐白石（参图22），都未能致力于用自己独创的意象去自由抒写丰富个性。因而，独抒怀抱类花鸟画虽然提供了花鸟画发育成熟的路径，但花鸟画实际上并未真正成熟起来。八大，后无来者，更显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