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正名

正名

作者:姚建林

海兴公司的冯天明最近有点烦。他从县保险局了解到,像他这种情况的企业职工55岁就可以办理退休手续了。工作了一辈子,早一点退休,颐养天年,还可以拿国家工资,按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眼看离退休的日子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冯天明觉得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好,比如说眼下在离休前给自己“正名”就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自然,他更清楚这事情的难度,要改变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有时比搬掉一座山还要难,为此他愁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觉。

为什么要正名呢?这么说吧,在冯天明看来,一般人称呼他“老冯”或者“冯师傅”,这在情理之中,他听着顺耳,能够欣然接受。可是公司里许多人不这样称呼他,他们喊他绰号——“冯一把”,这就令人尴尬了。要说喊他“冯一把”也没什么,大家喊了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有人甚至早把他的大名给忘了。

冯天明自己这些年来倒也没觉得这绰号有何不妥,但自从上个月去幼儿园接外孙女菲菲回来的时候,他改变了想法。那天他遇到同事老王,老王见了他,老远便打招呼,喂,冯一把,来接孩子呢!他笑着点点头,老王走近了,还给他点了一支烟。

回到家里,菲菲噘着小嘴问他,外公外公,今天路上遇着的那位爷爷干嘛叫你“冯一把”呢?

“这…… ” 冯天明一时语塞,只得敷衍说,人家瞎叫呗,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那外公以后别让他叫呗,这名字真难听!菲菲仰着小脸,天真地说。

我看也是,菲菲说的没错!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儿子在旁边搭话了,“都是上了年纪快退休的人了,什么‘一把’‘两把’的,这不是糟践人吗,对人还有没有一点尊重了?”

冯天明心头一凛,他马上联想到儿子就要带女朋友回家了,如果在未来的儿媳妇面前被人称作“冯一把”,是不是有点煮鹤燃琴大煞风景呢?小孩子家也真傻得可爱,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可是孩子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现在是到了给自己正名的时候了,还真由不得别人给自己胡乱安绰号了,自己必须有所行动。想到这里,冯天明心里有了主意。

对冯天明来说,提起“冯一把”这个绰号的来历,背后还有一段辛酸的往事。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身材魁梧,体格健壮,饭量大,力气也足。他在煤矿里当矿工,是一名采煤的好手。有一天上夜班,他和两名同事正在井下作业,忽然发生了煤层塌方的事故,一大堆土方垮塌下来,将三个人生生活埋。矿难发生后,人们采取紧急救援,花了七八个小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土石之中将三名矿工刨了出来。可惜另两名矿工已经遇难,冯天明一只胳膊被砸断,奄奄一息。后来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冯天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总算捡回一条命。可为了保命,他的一只胳膊被截了肢,落下了终身残疾。

矿上赔付了一些钱,冯天明回家开了一个副食店,做一些烟酒副食的生意。他平时是一个大大咧咧,满嘴跑火车的人,虽说遭此大难,他心态倒也平和,整天乐呵呵的。闲暇的时候依然与人打麻将,下象棋。那一回,几个牌友闲聊的时候,谈到各人在家中的地位,一名牌友调侃自己在家里是除了父母、妻子、儿女之外的六把手,有人便笑问冯天明在家里算得上几把手。

一把手,当然是一把手!冯天明有些得意地说,岂止在家里,就算是在单位,我也是说一不二的。

一名牌友笑道,那以后我们都不叫你冯天明,喊你“冯一把”好了!

这个名字好,一把手在哪里可都是老大,你可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啊!另一名牌友一语双关地感叹道。

这以后,“冯一把”的名号就这样叫开了,奇怪的是,那时候人家这么称呼自己,冯天明听着倒也受用,有时还生出几分骄傲的豪情来。

随着农村经济改革的深入,冯天明家乡的土地被征集,划入了城东经济开发区。冯天明获得了一个在海兴公司上班的名额,他还年轻,他可不愿老守着个商店过日子。他被安排在了公司的门房工作,虽说工资低点,可也算清闲安逸。直到有一次,公司的一位副总发话说,门房是我们公司的窗口,是公司的脸面,老冯一名残疾人呆在那儿不太合适吧,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公司没人了呢!

领导的话就是命令,就是方向,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人力资源部长为难了,冯天明不干门卫,还能干啥呢?没有合适的工作,只能回家了。人力资源部长找冯天明一谈,冯天明急了,说,你们别看我只是一只手,我这只手有劲着呢!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捋起袖子,露出肱二头肌。我可什么事都能干呢!他急切地表白说。

说说看,你能干啥?人力资源部长微笑着问,镜片后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

我可以到冷冻车间去学开冷冻机的!冯天明胸有成竹地说,他说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先前是有过一番调查了解的。

你一只手能搬动阀门吗?人力资源部长紧接着问道,脸上仍笑盈盈的。

那有啥难的?不是我吹牛,早几年前我两手能扳倒一头牛呢!别看现在只是一只手,浑身的劲儿可都攒在这只手上了。冯天明信誓旦旦地说。

人力资源部长半信半疑,最后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你就先到冷冻车间去吧。

就这样,冯天明在冷冻车间一干就是近二十年。

每每想起这些往事,冯天明便唏嘘不已。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到退了休,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到那时候,自己也算是一名光荣退休的工人,为国家建设做了一辈子贡献,理应受人尊重,只是那个诨号太不雅了,不能再让人提起。事不宜迟,他得给那些口无遮拦的工友们敲警钟,打预防针了。嗯,对,就从同事张大龙开始。

提起张大龙,冯天明心里便有气。张大龙年纪比他小了一个放牛娃,多读了几年书,这小子轻狂得很,平时都不把冯天明看在眼里,说什么自己堂堂一名初中生难道还不如冯天明一个小学生吗?当初来车间没几天,便自认为学会了开冷冻机的技术,鼓捣着要把冯天明赶下台,自己当班长。冯天明那个气啊,两人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都没捞着什么便宜。最后领导出面,总算将两人之间的疙瘩解开。

下午张大龙来接班,冯天明向他简单地交代了机器设备运行的一些情况,转身的当儿,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在离休前的最后几个月,他想同张大龙说些掏心窝的话。

一把,你还有什么事吗?张大龙看出冯天明的一反常态便问道。

呃,这个,这样不太好!冯天明红了脸,说,大龙啊,你以后别叫我“一把”了,喊我“老冯”,——我走后,这个班长还不是你的呀?!

唔,一……把,不,老……冯,张大龙有些奇怪,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你知道的!

冯天明拍着这位同事的肩膀,满意地笑了。

冯天明走到厂外的时候,接送职工下班的大客车已停在门外了,那里人头攒动,许多人已上了车,人丛中冯天明一眼看见了仓库的小刘保管。这小刘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矮小,平时与冯天明倒也投缘,两人在一起时常插诨地调笑。

发车还有几分钟,劳碌了一天的工人们惬意地坐在车上,玩着手机,聊着天。

冯一把,你说说看,昨晚又赢了多少钱?见鬼了,跟你一起我就输。见冯天明上了车,刘保管忽然高声大嗓地嚷起来。

冯天明的脸变得阴郁起来,他疾言厉色地说,“一把” 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的东西!

满车人的目光投过来,冯天明感到今天这种场合是一个难得的给自己正名的机会,所以他出言不逊,不留情面。

冯一把,你今天发什么神经病,你这名字怎么就叫不得了,又不是我给你起的绰号,大家不都这么叫吗?刘保管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甘示弱地说。

我说不能叫就不能叫!冯天明近乎歇斯底里地嚷道,今后谁再叫,就是龟孙子!他对着刘保管,又更像是对满车的人发表他的声明。

我看你今天真是吃错药了,你平时老喊我“刘罗锅”,我说了半句不是没有?现在你倒怨起我来!刘保管气咻咻地说,他的情绪也激动起来。

算了,算了,大家每天都是一起上班的兄弟,犯不着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有人站出来劝道。

两个怒目相向的人,这才坐回各自的位置上。

汽车开动了,载着一车人在公路上轻盈地疾驶。冯天明的心情倏地变得轻松起来,许多天来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块石头似乎一下被搬开,他总算为自己正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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