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李珍:【我家的大柿树】(散文)
作者:李珍
十一回家祭祖迟到。到家时弟弟妹妹们已经挑着纸笼,带着铁锨从祖坟上回到家里坐在一起聊天了。父亲一只手蜷在肘窝,一只手拉着一个大老笼,眼巴巴地瞅着他们,颤颤巍巍,来回转悠。
爸不开口,弟弟妹妹们心里明白如镜。
院子里的那颗柿子树果实累累,柿子结的又繁又大,枝条沉甸甸的,垂的很低很低,端个小凳坐到树下,嘴都能够着又软又红的柿子。已经有一个枝条被果实压断了,但是父亲依然舍不得舍弃北岸子地头那棵七八十年的老柿树上的柿子。每年到这个节气,霜降已到,寒霜覆地,柿子格外香甜了,也是柿子必须采摘的时候。如果过了这个时候,柿子熟透,软到一碰就掉落下来,就只有鸟的份了。
父亲是从困难年代过来的,可以说他的美好年华都被掩埋在那些艰涩的岁月里。于是他也就变得特别节俭与吝啬。现在人们的选择很多,许多人都不太爱吃柿子,好多柿子就明晃晃地挂在树上,由红变黑,腐烂脱落。但我家要是不摘,是很难的。父亲很是舍不得,多好的柿子呀,又大又甜,怎么能扔了呢?他年轻身体矫健的时候,年年我家那棵老柿树上的果实都被他摘得干干净净。逐个柿子挑选之后,整整齐齐地摆在我家的阁楼上。等到冬天的时候,哪个孩子头疼脑热了,哪一天实在馋了,就把我家那个蹭的光溜溜的长长的木梯子搬来,搭在仅能容一个人爬进去的阁楼口,捡几个又红又软的柿子解解馋。经历八、九十年风霜雨雪的,根植于村北田地里的那棵老柿树,在七十年代白鹿原上连年干旱,饥饿难忍的时候,给我家立了大功劳。
那棵老柿树,长在我村村北富裕户李志忠家后院陡崖上面的麦田里。那块麦地就是我家祖传的自留地。我家的老自留地,也是我家祖坟。我老爷老老爷他们全都聚集在这块自留地里,眼睛齐刷刷地向北盯着我家的大柿树。这棵柿树可是我家解放后仅存的家财。奶奶说解放前几年,我家有好几百亩地,从我家祖坟一直延续到韩家吊庄子。多亏就在解放前夕做药材生意破产,变卖田产,就剩我家祖坟附近六十几亩地,因此幸亏没有被评为地主。那棵柿树栽在离祖坟五十米的地方,后来合作社时那块地变为集体的了。到八十年代初重新划分土地的时候也被划分给村里别的人家。只是幸运大柿树的归属权始终属于我家。
这全都归功于我家老祖宗,他们七八个人把那棵老柿树帮曾经的粮铺子家看得牢牢的,使他们祖孙们在饥馑的时候有一口填腹解馋的美食。
现在好多养生书上说食柿子的诸多不是,很多人残忍地把上天赐给人类这么甜美充饥的好东西抛弃在荒野,任它们被鸟儿糟蹋,听任它们腐烂成泥。老爸说真是作孽。七几年的时候早上一顿饭是包谷糁子稀饭,下午一顿饭是包谷糁稀饭里下几根面条。我们几个面黄肌瘦,老二还得了贫血。就在柿子还未完全成熟的时候,就已经变为我家的水果及辅助粮食了。老二身体最弱,嘴又叼,在四周没有其他儿女的时候,爸总会像变把戏一样从口袋摸出一个青柿子,宝贝似的塞给老二。尽管很涩,但是等不到它变软,老二就躲到没人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吞掉那青涩的柿子。那可是父亲给她的偏食,其他的孩子很嫉妒,有时候哭闹也不是很灵应。
对于吃柿子,最壮观,最轰轰烈烈的还是在春节。大年三十吃柿子,美其名曰吃“忍事”,我们姊妹记忆都特别深刻。
大年三十的晚上,总是感觉与平常的夜晚不一样。夜特别黑,空气里流淌着温馨甜蜜的气氛。母亲这时候比平时更加忙碌,她要把明天早上我们穿的东西早早捋顺好。小孩子过年特别讲究穿新衣服,虽然不可能全身上下都是崭新的,但里里外外还是要换个样的。母亲把每个人从头到脚的衣服拿出来,放到各人的枕头底下。当这些事情快做完的时候,就开始守年夜。那时候生活异常艰难,不像现在有丰盛的年夜饭,全家人可以坐在一起边吃边聊。那时候我家的年夜饭就是吃柿子。父亲拿一个大大的搪瓷碗到阁楼上去,拾满满一碗柿子,郑重其事地放在漆皮斑驳的八仙桌中间,全家人高高兴兴围坐在桌子四周,一起吃柿子。红红的柿子放了一个冬天,又软又糯,香甜无比。
柿子有剥皮与不剥皮两种吃法。性急毛躁之人不剥皮,须呲牙从柿子尖处咬开一个小口,轻轻慢慢地吮吸。这时嘴唇和舌尖一定要配合默契,力道一定要拿捏合适。吮吸劲太小就只能吸出来一点甜汁子,柿瓣吸不出来;劲太大,囫囵一下整个柿瓣全都吸进嘴里,冰的牙根一阵楚痛,也不能感受细嚼慢咽每一个柿瓣的乐趣。当然这是要有技术的,也是要有一定的耐心,不经过多次实践,总是达不到的。细发慢性的人有另一种吃法,左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柿蒂,右手呈兰花指式,从柿蒂附近用指甲掐开一点点薄如蝉翼的柿皮,然后用食指和大拇指头尖捏着这窄窄的薄薄的透亮的柿皮绕着柿子一圈一圈,剥下一个长长的完整的柿子皮。这个吃法既优雅又节省,不会浪费一点点柿肉。
在这甜蜜的享受中,在这祥和的气氛达到高潮的时候,就是发年钱。拿到一毛两毛小票折起来,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甜甜蜜蜜回被窝就算是我们对前一年的圆满告别。但是,我家的欢乐气氛到高潮的时候往往发生反转,这是那个年纪我父母的定式。印象最深的有一年,我们正专心致志地享受柿子的甘甜时,父母因为初一早上的拜年顺序问题发生争执,又翻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爸爸嘴笨,母亲以她的伶牙俐齿对父亲发起连珠炮似的言语攻击。父亲终于崩溃了,爆发了。他怒吼一声:不过了。一把把桌子上的柿子碗攉到地面,碗里仅存的四五个柿子被打落一地,跌落到地上的柿子顿时成了一滩滩泥糊糊的血浆。父亲依然不解胸中的怒火,双脚并拢,跳起二尺多高,结结实实地踏在盛柿子的橙色搪瓷碗上。搪瓷釉子龟裂,一片片蹦射出来,尖利无比,似母亲嘴里喷出的话语。
这个时候,母亲安定了,我们一个个呆若木鸡,都忘记了咀嚼嘴里的“忍柿”。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一大早,我在后院的雪地里看见了昨晚那只可怜的碗,扭扭吧吧。用小棍一动,还有一根根针刺状的搪瓷片片蹦将出来。
年年都吃“忍柿”,年年都忍不住事。我们姊妹几个也在父母的“柿”、“事”间长大了。成年以后,吃“忍柿”成为我们调笑父母的笑料,每次提起,都让人忍俊不止。北岸子地里那棵老柿树哺育了幼年的我们,也承载了我们幼年时候许多的喜怒哀乐。
这棵大柿树奶奶说是姑姑小时后栽种的,长到这个时候,已经根繁叶茂,葳蕤婆娑,树干高达二米五左右。宛如老碗口粗壮的十几根旁枝或直戳戳地指向东西南北方向,或弯弯扭扭地伸向西南,东北,西北,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树身粗大,两个小孩手拉手都不能合拢。树身的南面很不光滑,从下到上疙疙瘩瘩,或凹进去或凸出来,鼓出来的像瘤子,凹进去的似鸟窝。我们踩着这些老树为我们搭建的梯台,不用费什么力气,爬上大树,从这个树枝移到那个树枝,上下腾挪,游刃有余。
暑假的时候,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刚开始柿子有大拇指盖大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为柿子操心操劳了。清晨,天还黑呼呼,甚至还辨不清地面上的小疙瘩是土蛋子还是掉落的绿柿子时,我们就起床直奔我家的大柿树。在树下寻找早早夭折,昨晚从树上掉落的幼小柿子。暑期早上起床,必须比平时上学还麻利,村里有好几个和我们大小相当的孩子也在窥视先一晚上跌落在地的柿子。所以得最先赶到大树下面,才能捡到的多些,不能被别的小伙伴占了先机。
一大早捡到的又小又硬的绿色柿子不能立即吃,必须等到变软一些才能入口。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一口咬下去会涩得你嘴都张不开,就别说下咽了。最先柿子还很小的,我们就用线线串起来,挂到一个通风处,等软一些,也就不那么涩的时候再吃。柿子很小的时候不能放进麦子柜里,很难再找到。等到柿子慢慢长大,跟核桃一样大的时候,我们才把它埋进麦柜里,这样软的更快一些。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把捡来未成熟的青柿子烧着吃,先给柿子周身扎很多眼儿,再把它扎在一根长长的粗钢丝顶端,然后放到锅灶里面的火上,转着烤着,看着绿色的柿皮变黄变黑,从扎的小眼里吱吱不断向外冒白泡,还烤,直到不再冒白泡,整个柿子蔫塌,就算把这个柿子烧成了。找个包谷芯子帮忙把刚烧好的柿子从粗钢丝上退下来,小煤球似的柿子滚落到灶间,烫的厉害,不敢轻易捡的。用两个手指掂起来左右手快速倒腾好几次,才敢拿稳。蹭掉柿子上烧焦的厚黑皮,一小点一小点的咬,有一股桂花香的甜甜的味道。柿子尚未吃完,小嘴小手全都变得黑糊糊的,奶奶常说,像个“伪虎”。至于“伪虎”是个什么东西,至今我也是没搞清楚。可能就是脸上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某个可爱的动物吧!
暑天晌午很热,知了热得歇斯底里地嚎叫,热的人们无处可藏。男孩子偶尔会伺机躲过大人的监视,跳进已经蒸发无几的涝池打个“江水”。大多数时候,奶奶会打发我们去北岸地头看护柿子,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大家便兴高采烈的直扑北岸地头我家的那个大柿树。
大柿树根深叶茂,我们爬上树各自占领一个树枝,或骑坐,或仰卧,粗粗细细盘根交错的枝丫以及油绿宽大的柿叶为我们搭建了巨大的,阴凉的帐篷,再毒的太阳都晒不进来,再热的风吹过,都被它过滤得凉爽宜人。
我们在树上打盹,谈天,玩扑克,看小人书,做暑假作业,一整天一整天,在树上树下玩闹。当然也有玩恼的时候,小弟四五岁,很是无赖,常常因为我们瞪了他或指头指了他额头,他就向大人告状。我们大一点的孩子就免不了一顿责骂甚至皮肉之灾。这天他又告我一状,我就不带他玩。当我已经爬上树干到主分叉的时候,回头一看,他爬到一人高的地方。我就一手拉住一个小树枝,一手去按他的头,阻止他继续往上爬。没想到那小树枝被我连根拔起,我们双方头顶头跌滚在大树根下。好在树周围的泥土不算坚硬,我一起身,感觉如常,周身浑全,没有任何皮肉之伤。小弟滚落在地,也没有像平时虚气地,矫情地哭叫。再定睛看小弟,好像鼻孔有血滴,我赶紧把他扶起来,给他擦去血滴。这倒好,本来安安静静的小弟,一看见我手上擦的血痕顿时哇哇大哭。想到一会回家又要被母亲责骂,训斥,便恐惧不已,于是我把随身带的小刀,小人书拿出来贿赂他,还不管用,最后狠心答应给他五个软蛋柿子,才算作罢。
我们长大离家之后,每年的农历十一,这个祭祖送寒衣的日子,也变成我们举家欢庆丰收,合力摘收柿子的重大家庭活动日。是日父母早早就准备好了盛柿子的箩筐,只等我们祭祖完毕,便熟门熟路的各自进入岗位。爬上树端徒手采摘的,用竹竿往下打的,递筐送钩子的,树下捡拾打落在地面的柿子的,各行其职,家里能搜罗的篮筐盆笼均被放的满满的。之后,大家齐心协力运回家里,送左邻右舍,送亲友,给兄弟姊妹各家都带上。剩余的父亲会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室外阴凉的地方,冬天的时候慢慢享用。
如今的白鹿原已不是我们小时候贫瘠的家乡了。单一的小麦玉米的耕作方式已经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一年花果飘香,时时都有应季水果成熟的富庶之乡。白鹿原西瓜,白鹿原樱桃,白鹿原草莓不但使西安市民饱了口福,也随着快递的迅猛发展走向全国各地。可是老爸依然钟情的还是他的柿子,随着年事增高,血糖也在节节攀升。柿子很甜,糖分也很高,我们都劝他少吃些柿子,可是他总是背过我们贪婪的吃,于是我们就尽可能给他身边少存些。现在看着他眼巴巴地央求我们去老柿树上摘柿子,大家都假装没看见。
现在的柿子,除了老爸喜欢吃以外,其他的人很少吃。那棵伴随我们成长,提供给我们食物和给我们很多乐趣的老柿树也逐渐老去。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付出了一生辛劳,已变得形销骨立,脆弱不堪。如今我家北岸子地头那个老柿树比我记忆中的小了很多,叶子零落,很多枝干已经老死,变脆。已过知天命的我们,也已经没有了再爬上去的勇气了。
又是一年深秋到,又是柿子红遍时。庭院,原野,山坡的柿子格外招人眼目。挂在枝头的一个个,一串串柿子,像一盏盏红红的小灯笼,让人心里产生无限欣慰和暖意,也总勾起我冗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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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李珍,微信名:蒲公英,白鹿原人。喜欢文学,爱好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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