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潘雪松:【敬礼!老兵】(散文)
敬礼!老兵
作者:潘雪松
1963年12月,时年19岁的父亲应征入伍,胸前没有鲜艳的大红花,也没有什么欢送仪式,只是由爷爷把父亲送到村口,一辆部队牌照的解放汽车载着父亲瞬间远去,只留下爷爷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村口,默默地注视着远方很久很久……
一、卫岛戍边的岁月
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汽车载着父亲和同乡十几名入伍的新兵到了蓬莱军港,下车时,已经有上百名新兵在岸边集结等待。随着一声汽笛的鸣响,一艘海军舰艇载着所有新兵和他们的青春梦想驶向目的地——长岛。
父亲的家乡频临大海,对海并不陌生,从小在河里捞鱼摸虾,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可以一个猛子扎出老远。此时正值冬天,凛冽的海风吹在脸上,刺骨得疼,小伙子们却浑然不觉。偶尔有浪花拍上甲板,他们也不知道躲避,一个个欢呼雀跃地望着大海,看着海鸥自由地在大海上翱翔,仿佛自己的人生从此也可以和这大海一样奔涌不息,像海鸥一样翱翔千里。
到达目的地后,父亲和一部分新兵被分到了南隍城,这个岛陆面积只有1.83平方公里的小岛,隶属于长岛县南隍城乡。岛上地形复杂,山路陡峭,地势险要;岸边礁石林立,涛声不断。三个月的新兵集训对体能要求很高,父亲和战友们都咬牙坚持,力争把各项军事训练科目和达标考核做到最好,不给家乡和亲人丢脸。大家互相鼓励、打气,最终每个人都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新兵集训,被分到了各个连队。
父亲被分到了炮兵连,成为一名炮兵观察员。父亲入伍前上过莱州八中,对数学几何知识掌握得比较好,在那个年代的新兵中属于“文化兵”。为了尽快掌握业务技能,父亲及时请教老兵,翻找相关理论苦学,对照陆地海上不同空间丈量眼力,苦练实战技能。最终经过近半年的精心努力,基本做到了一次估测敌方坐标基本准确,二次修正坐标彻底打掉目标的高技能,受到部队领导口头嘉奖一次,并获得“炮兵专业技术能手”称号。1965年5月27日,入伍仅1年多的父亲就因为政治合格、纪律严明、军事过硬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父亲说,同期入伍的全团新兵中,这么短的时间内入党的没有几人。
夏天的海岛,海水不断地冲刷着海岸,整个岛上极为潮湿,海岛上缺乏淡水和蔬菜,所有给养都要靠运输船从陆上运送。因为是海岛守备部队,每名士兵都要进行带装泅渡训练,就是穿着军装,背着枪支和手榴弹,进行一万米的海上游泳。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训练时,后面有救生船跟随。父亲的水性好,可带装训练不比赤膊,衣服一浸水,紧拘在身上,再加上枪支和手榴弹,四肢舒展不开。第一次训练结束后,父亲的腰都被皮带和手榴弹磨破了,可父亲愣是凭着顽强的毅力夺得了全团海上游泳比赛第二名的好成绩。
冬天最苦的就是站岗,岗哨都是在岛上最险要的地方,有的哨所就直接建在悬崖边上。夜晚的海风刺骨,耳边涛声不断,放眼远望灰蒙蒙一片。但是守岛的战士有着鹰一样的眼睛、狼一般的嗅觉和钢铁一样的意志,每次都能光荣地完成执勤任务,没有发生一次意外。
1965年,随着美越战争的加剧,国际形势一度紧张,中国也加大了备战准备,很多士兵都加入了坑道作业序列,作为守岛士兵,父亲也成为这支坑道作业大军中的一员。当时岛上条件艰苦,士兵没有防毒面具等专业防护设施,随着坑道内传出的沉闷爆炸声,硝烟还未从坑道口散尽,连长便手一挥,大喊一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同志们,跟我冲!”所有的士兵便争先恐后地向坑道内涌去,嘴和鼻孔连块湿毛巾都不捂。参加坑道作业的士兵都是双向作业,往外用编织袋装上爆破后炸掉的碎石,用肩膀扛出坑道,然后再扛着水泥和沙子进坑道。战士们积极性和觉悟性很高,大多数都争着扛两个袋子,有的肩膀衣服磨破了也浑然不觉,直至肩膀上磨出了血。
1966年底,在父亲参加坑道作业一年半左右时,爷爷对久不来信的父亲不放心,早上从家里走到平里店,搭乘过路的客车到了蓬莱港。接近中午了,海岸边没有客船,正在爷爷焦急地等船时,一艘往长岛运送给养的海军运输船停靠蓬莱军港,爷爷把情况一说,舰上的士兵便同意爷爷搭乘运输船进岛。到了岛上,爷爷在守岛士兵的指引下,才在众多的坑道作业士兵中找到了父亲。此时的爷爷已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一身露着棉花的破大衣,满脸的灰土,肩上还扛着两袋水泥,整个头发和眼眉都被水泥灰糊住了,由于连续的坑道作业,父亲的腰都已经直不起来了。看到这种景象,爷爷一屁股坐到了冰冷的地上,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父亲赶忙过来搀扶起爷爷,并不断地劝说着爷爷。
这一次的见面,是父亲整个5年服役期间爷爷唯一的一次探望,也让爷爷的心痛到了极点,爷爷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在岛上当兵竟是这个样子的。爷爷只在岛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乘来时的运输船返回蓬莱。在离开海岛时,爷爷只是拉住父亲的手,反复嘱咐他要多保重自己。
爷爷是带着伤心走的,爷爷更不知道,就在他离开长岛后两个月,父亲便因长期从事坑道作业患上了严重的神经性呕吐,住进了四0五医院,而且一住就是漫长的400天。本来在入院前,部队因为父亲表现优异,准备为父亲提干,也因为父亲住院一再耽搁。直到1968年2月父亲才基本病愈出院,然而等待父亲的却是因身体原因提前退役的决定。
在南隍城岛服役5年多,父亲两获“五好战士”、两获“技术能手”光荣称号,父亲说,在那个年代获得“五好战士”比现在立个三等功要难得多。老连长在送别父亲时,执意要给父亲出具一个因病退役的证明,却被父亲拒绝了。在离开部队时,父亲一遍遍地望着这座自己服役了5年多的海岛,眼中充满了无限的眷恋。这里的每条路、每棵树甚至每棵草、每块石头,父亲都是那么的熟悉。是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汗水甚至血水都洒在了这里,怎能不留恋……
二、 情满家乡热土
就这样,父亲又回到了离别5年多的家乡。两个月后,父亲便因为参过军、入过党而且在部队表现优异当选为村革委会副主任,1971年3月又担任了村党支部副书记。
1973年7月,一场罕见的暴雨突袭了西由公社,父亲所在的埠南尹家村受灾尤其严重,不到两个小时,降雨量超过300毫米。据村里许多老人回忆,当时雨下得就像从天上往下泼一样,脸盆从门口伸出去再马上拉回来,就能接半脸盆水。雨停后,半个村庄陷入一片汪洋,地里的水更是白茫茫的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生长了一个月的玉米都被水淹没了,连玉米梢儿都看不见,积水最深处超过两米。
村庄地势北高南低,低洼处不少人家的房屋是土胚房,经不起长期浸泡,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看着许多村民无助甚至绝望的眼神,父亲的心被深深刺痛了。经过冷静观察,父亲发现村西300多米处有一条大土坝挡住了积水,就迅速抓起一把铁锹,喊了一句:“共产党员跟我上!”便率先跳进了水里,身后几名党员和水性好的年轻人也拿起工具跟着跳进水里。几个小时后,土坝掘开了,放出了大半的积水,村庄保住了,没有一座房屋倒塌,更没有伤一个人!可地里的庄稼大都没有幸免。对此,父亲只说了一句:“只要人在,一切就都在!”
1974年,父亲担任了村长。两年后,老支书从岗位上退下来,经公社推荐和村里党员选举,父亲当选为村党支部书记。这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农业生产整体落后,亟待加强。由于地处丘陵,地质条件又差,全村12个生产队、450多户人家,大部分连口粮都解决不了。不少地块一亩小麦的产量仅有100多斤,玉米产量也仅仅维持在200斤左右。
要提高产量,首先必须解决水源问题。父亲向公社书记提议,在村西南低洼处开挖一座水库,可以解决周边上千亩土地灌溉。经公社研究同意,水库从1977年秋开始动工兴建。没有推土机和拖拉机,就用大镢、镐和铁锨,用肩扛人抬。公社组织各村民兵连全员参与水库建设,至1978年秋,愣是用人力开挖出了一座长260米、宽160米、深8米的水库,总蓄水量可达30万立方米,基本解决了村庄周边土地的灌溉难题。
尹家村共有土地2700多亩,大部分地块地质差,碎石多,土地也极不平整,素有尹家村“三大宝”:荆棘堆、茅根草、火镰石头不用找之说。为了彻底改变地质,提高粮食产量,1978年,父亲带领全村父老乡亲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整地”运动。为了一次整改到位,父亲还和公社分管领导到河南辉县进行了实地参观。整地开始后,村里劳力全员上阵,所有被整地块全部翻土深挖、找平,并把翻出的石块、杂物全部清理干净。为了加快进度,天黑后就进行挑灯夜战,一直干到晚上9点多才收工。经过近一年的奋战,全村完成治岭整地2400亩,所有地块全部达到“外噘嘴、里流水”,既保墒,又不致形成涝灾。
建水库、大整地的好处立竿见影,到1980年,全村小麦产量翻了一番多,玉米产量也达到了300斤。父亲说,当时村里大部分生产队每人每年可分小麦200斤、玉米200斤、杂粮100斤,基本解决了吃饭问题。同时村里集体积累也在不断壮大,先后建起了机械队、技术队和林业队。到1980年时,机械队已拥有一台链轨车、一辆运输汽车、四台25拖拉机、两台20拖拉机,玉米、花生总产量和收益分配跃居西由公社东片5个村庄第一名。当时的《人民日报》还对此作了专门采访,并拍摄了《丰收后的玉米桩》照片;澳大利亚的农业专家也慕名到村里进行了参观。
在随后的十几年里,父亲带领村民因地制宜,大力发展优质苹果生产,全村果树种植面积超过1200亩,成为远近闻名的苹果种植专业村。由于水质优良、又是丘陵地,苹果口感特佳,在外知名度很高,果农的收入也有了大幅度提高。
由于常年的操心和劳作,父亲患上了心脏病,并时常伴有心绞痛,1996年3月,父亲从村党支部书记的岗位上退了下来。28年来,父亲为整个村庄的发展付出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水,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但是父亲明白,做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村干部,想要改变家乡面貌,带领群众走上富裕路,就不可能没有个人和家庭的牺牲。在我们眼里,父亲是无私和高大的。
三、战友啊战友
退下来的父亲没有多少积蓄,村里和自己入的养老保险每月也只能领200多元,父亲不愿拖累子女,就和母亲商议着摆起了地摊,靠卖鞋垫和书本维持生活。很多当年从事过坑道作业的战友因为身体有病,按政策得到了相关待遇,父亲也到专业部门进行了体检,没有查出明显的职业病症状,我们做子女的很高兴。近年来,父亲身边有不少战友因为矽肺病相继离世,父亲一度心情十分沉重,也就更加想念自己在南隍城岛当兵时一个连队摸勺子的老战友,我们按照父亲的记忆尽力打听。
2014年6月的一天,一个令父亲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日子。父亲远在山东各地的4名老战友来看望父亲了!担心父亲有严重的心脏疾病,我们提前隐隐地给父亲透漏了一下。纵是这样,见面后的景象也让我们始料未及。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五个人互相瞅着彼此花白的头发,褶皱的面容,已经略显佝偻的腰身,五双满是筋骨的苍老大手先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继而相互拥抱,久久不愿分离,任那浑浊的泪水横流,涕泪交加。他们彼此叫着、呼喊着对方的名字,手臂不时用力地拍打着对方的脊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直至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肩头。他们都曾是阳光小伙儿,都曾身材笔挺、飒爽英姿地穿着军装,精神抖擞、英姿勃发地守卫着祖国的边防海岛。哎!时光呐,你怎么能这样残忍!
晚上的战友重逢宴摆在父亲住的屋子,我们叮嘱父亲尽量少喝酒或不喝酒。但是父亲的战友们我和姐姐根本劝不住,他们说:“今天的酒场就是战场,必须一醉方休,因为,这也许就是最后的一次见面了,今后一别就可能是永别!”他们不断地碰杯,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或小名,中间不停地喊我倒酒,叫法也从最初的“侄儿,满上!”变成了“儿子,过来,给爹倒上!”父亲说,他们是生死弟兄,当初国际局势紧张时,他们都曾咬破食指写过请战血书。父亲说,他写的血书只有八个字:要血献血,要肉献肉!
酒至酣处,老战友不停地手舞足蹈,嘴里唱着那个年代他们在部队唱的歌,一个个就像年轻了几十岁。晚上,我和姐姐、父亲一起把他的战友们扶到大炕上,好家伙,严丝合缝,正好满满一炕。
早晨,我正在熟睡,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口号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天刚蒙蒙亮,只见干净宽敞的院子里,父亲和老战友们正在出早操。诶?昨晚父亲的战友们不是都喝醉了吗?难道是他们提前商量好了,还是心有灵犀,要重温一下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尽管已经年过古稀,可是老人们依旧精神抖擞,动作有板有眼,刚劲有力。父亲说,当过兵的人,就是一辈子的兵,走到哪,都要挺直腰杆,昂首做人,就是祖国现在召唤,我们一样可以上战场杀敌!
相聚的时光是那样的短暂和珍贵!一眨眼,老战友们就要彼此分别了,他们紧紧地拥抱,彼此在耳边说着:“保重!保重!”手却久久不愿分开。浑浊的泪啊!思念的泪!在这一刻尽情地流淌。这一幕,就连天空中的太阳也看不下去,悄悄地躲进了云层里。
当车辆启动,父亲和老战友们最后互相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直至车子走出视线,父亲的右手依旧五指并拢,停留在额头。能再一次相见吗?也许很难很难了……
我的心被强烈震撼了!从未当过兵的我,不禁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敬礼!老兵,你们把青春和热血无私地奉献给了祖国的海岛边防。
敬礼!老兵,你们为新中国现代化建设披荆斩棘、勇往无前。
敬礼!老兵,你们年逾古稀,不求回报,却依然有着昂扬的斗志和赤胆忠心。
敬礼!老兵,你们是祖国的钢铁长城,你们是最可爱的人。
敬礼!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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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潘雪松,70后,山东莱州人。随遇而安,平常心,热爱生活,曾从事新闻写作6年,在《人民日报》、《大众日报》、《烟台日报》及多家新闻媒体发表新闻、通讯、消息2000余篇;初试文学创作,在《烟台日报》、《烟台晚报》、《烟台散文》等报刊杂志及微信平台、网络媒体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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