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崔世芳：【懒汉李二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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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汉李二狗

作者：崔世芳

李二狗生活在地广人稀的偏远山区大湾村，俗称“草鞋崖”的地方，听地名就知道不是个繁荣发达的地方，李二狗可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这是他生他长的地方，离开了这里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也没有那个本事能离开这里，他活了将近三十岁，就算有一百块钱攥在手里也不知道怎么去消费，顶多在村口的小卖部里换点柴米油盐回来，这样“慷慨解囊”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他大概已经忘记了“钱”长得什么样了。

这一天，李二狗照旧睡得太阳晒屁股了才从那破烂不堪的土坯房里晃悠出来，要不是他从那摇摇欲坠的木板门里侧身出来，要不是那沾满扬尘结满蛛网的窗户下还蹲着一个黄油油的大南瓜，那么是很难有人会想到这里是住着人的。

也许是黄色的南瓜在太阳光下太过耀眼夺目，李二狗穿着他的破棉絮夹袄，提溜着破烂不堪的单裤走到南瓜跟前，像赌气似的一脚踹在了南瓜身上，南瓜也像负了气似的，滴溜溜地滚下了檐坎，滚过了窄小的院坝，直滚到院子下的河沟里去了。

“狗日的南瓜！”李二狗使劲儿啐了一声，手里继续揉搓着一根棉布条，将早已不知道什么颜色的里衫掖进了裤子里，拉过夹袄的斜襟努力盖住仍有些裸露在外的胸膛，拦腰束上了那根布条。今天虽然有太阳，但已是初冬的天气让他不免觉着寒冷了许多，在半个月前，他是将腰带束在里衫外的，外面罩着那件破夹袄，差不多是敞着胸膛的，他不冷？不，他冷，冷得很，背过人去他会把夹袄斜襟搭好，抱着胳膊紧紧捂在胸前，有人的时候又放下手来，任他冻得嘴唇乌青，手脚冰冷，也要潇洒地挥着衣服的前襟儿豪迈地走来走去。

在他用一把破木梳子扒拉了几下头发后，他对着墙上的影子又啐了一口：“狗日的梳子！”，光影里他的头发仍是乱草一般，他不得已抿了抿口水，用手把头发拨弄的令自己满意。尽管院子边上有政府给他安装的自来水管，他也没想着去好好梳洗一下，因为水冷，他也懒得再烧热水。

“梳妆”完毕后，他的肚子里传来了一阵“咕噜噜咕噜噜”的叫声，从昨天下午在李大爷家蹭了一碗面条吃了后就再也没有进食了，李大爷虽是他的亲哥哥，但是已经分家立户了好多年，实在不好意思天天去蹭吃蹭喝，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去聆听哥哥对他的“谆谆教诲”、“殷殷期盼”。他从门缝里扯出了几张侄女儿的演草纸，在房檐下吊着一捆哥哥给的旱烟上缕下一绺儿，卷了个烟卷儿，回头进了屋里，在昨夜为了取暖燃烧过的柴火堆里翻着余烬，好不容易点燃了旱烟，斜靠着木板床美滋滋地享受了起来，等到一根卷烟吸完，他的肚子更难受了，不只“咕噜咕噜”叫着了，而是翻江倒海般抽搐着疼，他捂着肚子躺到床上，把仅有的两床夏被盖在身上，想用床上的一丝温暖赶走愈加严重的“饿病”。

在床上打滚翻腾了半小时后，他终于抵挨不过，擦了擦嘴角因为饿流下的涎水，掀开被子，钻出门洞，在屋檐下斜眯着眼打着手电找到了南瓜的“落脚点”，“他娘的，还是只有吃南瓜！”他一遍遍在心里诅咒着吃南瓜的厄运，如今的农家，南瓜是用来喂猪的，而他，李二狗还不得不吃南瓜！

他好不容易抱回了南瓜，在煮南瓜的时候发现柴火快没了，这多少让他觉得丧气，在赌咒撒气了许久之后，还是制定了今日的工作计划：去后山砍一捆干柴回来，要不然在这呼呼起风的破屋里不饿死也得冻死！

吃完南瓜饭，他的那只已经缺了口的瓷碗又被扔到了床脚下，在他认为还看得下去的时候是没有必要去清洗的，任那还沾着南瓜饭渍的瓷碗滚到一边，他拎起锈迹斑斑的弯刀准备上后山砍柴去了。

冬日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暖，他爬了半截坡已累得热汗泗流，在瞅瞄着野杨桃、八月瓜、板栗子的空档，他捡拾了一捆可以用做引火的虚柴，在坎上邻居邱家的地里“捡拾”了十来个红薯棍儿，他把里衣脱下来，包起红薯挂到胸前，背着柴火准备先送一趟回家。

就在他背着柴火、挂着红薯棍儿、左瞄右瞅着找野果子的时候，他看到了坎下的赵翠正在不远处的地里挖野油菜，赵翠是他心仪已久的女子，在她没嫁给镇上的公车司机前，一直是他今生非卿不娶的对象，从他十几岁知晓男女情爱的时候，从他把赵翠不再当妹妹看待的时候，他每次见到赵翠都扭捏脸红，许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多半是半为父半为兄的哥哥一句戏谑惹的祸：“要是你能勤快起来，自己能顶门立户，我就是拼尽全力也给你把赵翠讨来做媳妇！”

那是他唯一一次振作起来准备活出个人样的时候，22岁的小伙子虽然饿的皮包骨头，但那无形的力量迫使他勤快了起来：他修缮了门、窗，置办了木床、被褥，采购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真正像是要自己过起日子来了似的，忙的不亦乐乎，手麻脚利，门院前也拾掇的干净整齐，哥哥李大爷不时过来帮把手，甚至给他提出要喂一头猪、养几只鸡的要求，当然，所有的花费都是李大爷帮他出的，虽然这些钱是肉包子打狗般的花出去，李大爷心里也乐开了花，只要他从今以后能自立门户就好！女人，没想到一个女人真能让自己的懒汉弟弟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着地里容颜姣好，身材日渐丰腴的赵翠，李二狗激动地喉结翻滚，他放下柴火和红薯包裹，远远地看着，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内心里的呐喊声：翠翠！翠翠哎翠翠！

半坡上的女子撅着屁股麻利地拾掇着油菜，他的心里像猫爪子挠了一般：“狗日的女人！要是跟我成了家，我哪舍得让你上坡干农活呢！”心里头恨恨着，脑海里的影像是自己早跑到赵翠的身旁和她一起挖野油菜了，他挖了一把又一把，一把又一把地递给身旁的翠翠，翠翠每每接过他手中的油菜，都会羞红了脸冲他一笑，他的心里美滋滋的，越干越有劲儿……

等他枕着柴火捆儿睡醒的时候，太阳已日落西山了，他想起了地里的赵翠，等揉着睡眼四处寻找的时候，哪儿还有翠翠的影儿呢？

李二狗今日的砍柴计划没有完成，一捆虚柴还不够烧半小时的，他坐在家里的地炉子旁生气，看着那个在地上挖了个坑埋了一张废铁锅的地炉子里没有一点儿火星，突然站起来，用力朝地炉子里踹了两脚：“狗日的炉子，一到晚上就要烧柴，就跟吸血鬼一样！”，脑海里有赵翠的影子闪过，他知道他在生什么气！

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发疯一般冲出了屋子，那扇破门终于架不住他剧烈的推搡轰然掉落了下来，他顾不得许多，径直冲进了哥哥李大爷家的院子。

天刚打麻影儿，哥哥正坐在自家的檐坎上削着竹篾，院子里堆了很多的竹子，有破好了的竹片，竹条，竹丝，也有编织了一半的竹篮，哥哥李大爷是远近闻名的竹蔑匠，编织的竹制品卖给农村人当农具，卖给城里人当艺术品，一向供不应求，哥哥多次劝说他跟着学竹艺，还愿意将分给他的竹园让出一部分来，可是李二狗看不上眼，他从鼻孔里嗤笑：“嘿！篾匠！”

他气冲冲地踏进院子，看到哥哥气定神闲地破着篾，一脸的闲适安逸，突然气馁了，那溢满胸腔的埋怨和委屈随着离哥哥越来越近而慢慢消散。

“哥！”他轻轻喊了一声。

李大爷抬起眼看了一下，以为他是来讨饭吃的，就往身后灶上一指说：“锅里还有一碗汤洋芋，半个火烧馍，将就吃吧！”

李二狗第一次觉得哥哥这样的言语神情侮辱了他，伸过手夺过哥哥手里的篾刀就往地上扔，嘴里怪叫道：“编、编、编，会编个竹筐竹篓了不起啊？只顾养着你自己，我呢，我呢，我就这样一辈子？你不管我了？我是你的亲兄弟啊，小时候妈给我一块锅巴，我都要剩下半块给你，现在你看看你过的啥日子，我又是过的啥日子……”

李大爷被突如其来的控诉整蒙了，印象中弟弟已经有好多年没在自己面前掉过一粒泪珠子了。

“你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嘛！”李大爷轻声细语地安抚着这个他已经无可奈何的弟弟，父母早逝，他为兄为父的将弟弟拉扯大。直到自己娶了妻，家里穷得叮当响，妻没有嫌弃，唯一的条件是要跟好吃懒做的弟弟分开过，他有手艺，人又老实勤快，过好日子还是有指望的。

为了周全弟弟的生活，他偷偷摸摸给他塞钱，偷偷摸摸给他送饭，可是日子一过一天，一过一年，他的妻子得病死了，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情去顾全弟弟了，他发狠地说：“有手有脚的人不知道自己过日光呢！我不可能伺候你一辈子！”

李大爷是善良友爱的人，尽管弟弟李二狗是个混球，经常吃他的喝他的还给他气受，他仍是默默地在付出着一个哥哥该有的关心。

“你怎么了？怎么了啊？”李大爷推搡着李二狗。

李二狗直哭出了声，蹲在地上怂着肩膀抽噎着。

李大爷进屋往灶膛里添了柴火，热了饭食，喊李二狗进屋吃饭。

李二狗开始还扭捏着，闻到饭香忍不住食欲大动，早上那股翻江倒海地抽搐似乎马上要来了，他赶紧端起饭碗，狼吞虎咽般一扫而空。

“这就对了么，饿了不知道自己舀饭啦，还哭上了？”李大爷嗔怪。

“不是……”李二狗吃的脸红了，耳根红了，连脖子都红了，不是饭太烫，是想起了翠翠的名字，憋的说不出口来。

“又没柴火了吧？今晚上就在灶膛前将就一晚吧，明天一定要自己去砍柴了！”李大爷见怪不怪似的安排了。

“翠翠，翠……翠，我今天上山砍柴的时候看见了翠翠！”李二狗终于鼓起了勇气说出了心里的话，像是给哥哥证明自己有在砍柴一样。

“哦，她呀！你还惦记着她呀！她的时运可不好啊！她的男人出车祸死了，死了大半年了……”李大爷低估了赵翠在李二狗心里的分量，当他闲话般把这几句话说出来时，李二狗简直是经历了一场从没有过的思想大洗礼：她的男人死了？怎么死的？那她怎么办？她婆家怎么安置她？她还会再嫁人吗？自己又有机会了？

他想着这一系列的问题，就逐一问出了口，向哥哥打听着赵翠的生活近况。

“娟儿要上高三了，我准备明年进城去租房子住，照顾她，让她安心学习，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想娶赵翠也不是不可能！能帮的我尽力帮……！”李二狗在哥哥掏心掏肺的话语里安然睡着了。

从知道自己追求赵翠又有希望了开始，李二狗彻底振作了起来，他每天上山捡拾柴禾，帮哥哥打猪草、砍竹子、种庄稼，再不是窝着墙角晒太阳的懒汉！

他要在哥哥进城之前扔掉“懒汉”的帽子！

现学竹篾手艺是不可能的了！还好地里的活他多少能做点，李大爷砍竹子削篾条编筐篮，他就在地里种洋芋、种玉米、薅草施肥，到饭点的时候不是背一捆柴禾就是背一篓猪草回来，用不着哥哥吩咐就上灶做饭，在空隙里还能把猪食拌好喂猪去！哥哥惊诧于他的改变，更惊诧于他的能力：原来他是这么能干啊！

要改变“懒汉”的身份就首先要改变哥哥对自己“懒汉”的看法，这是李二狗定下的改变方案！他就不信给世人留下“懒汉”的印象就再也掀揭不掉！

暑假里侄女儿娟儿回来了，带来了一位女老师，是李德刚（李大爷）和李德强（李二狗）家的帮扶干部，叫杨小婷，按照侄女儿的介绍，就是他们学校分下来的专门帮扶他家和二叔家脱贫致富的干部，以后有什么事找杨老师就行了！杨小婷笑眯眯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和物，也大方地接受着李家哥俩的打量：她长得娇小可爱，粉白的脸蛋上挂着薄薄的汗珠儿，话没出口就满脸溢笑，浅浅的酒窝里盛满了水光春色，一条水绿色的长裙将她纤瘦的身材衬得格外苗条，仿佛是从那竹林里走出来的竹仙子！

“这不是镇上杨春文家的婷婷嘛，我见过你！”李大爷的一句寒暄惊醒了正在发呆的李二狗：敢情是认识的人啊！

“是哩是哩，我爸就叫杨春文，我在县上的二中教书，这不赶上脱贫攻坚的好时候，要把我们老师都分下来和贫困户结对子，帮扶他们脱贫哩！将我分在了你们家里，怎么样？欢不欢迎啊？”杨小婷俏皮可爱地说道。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了哦！”李大爷热情招呼着，叫女儿把椅子搬到院坝边的竹影儿里请老师坐下，又是倒茶又是吩咐李二狗添火做饭，他陪着杨小婷坐下聊起了家庭基本情况，杨小婷认真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她记下重点好帮他家制定帮扶计划哩！

在给杨小婷续茶水的时候李大爷看到了李二狗偷瞄向这边的眼神，他咳嗽一声提醒弟弟认真煮饭，同时拉过自己的椅子坐到了杨小婷的对面，挡住了弟弟不礼貌的探视。

“你别打她的主意啊！她是老师，喝过多年的墨水，不是你高攀得起的！而且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赵翠的小姑子！你不是喜欢赵翠嘛，怎么又胡瞅啥咧？”李大爷抽空悄悄地训斥了李二狗几句，李二狗再次惊呆了，地球也太小了，杨小婷竟是赵翠的小姑子！那我和赵翠的事找她不就完了嘛！男未婚女再嫁，正是她这个帮扶干部应做的事！

等到吃罢饭，杨小婷打听起李二狗家的生活状况了。

“啥都甭说，您来看看就成了！”李二狗把杨小婷带到自家的庭院里逛了一圈儿，看到杨小婷目瞪口呆、想弹嫌又不能弹嫌的表情，李二狗就知道自己的难场把这个小姑娘给吓住了，穷困潦倒成这样咋个扶的起来嘛！

“您甭怕！我现在就想娶下一门媳妇，有媳妇拾掇着这庭院就美气嘞！你看我们家离公路不远，家里的土地也宽敞，我哥下半年进城去嘞，他的房子我先住着，多敞亮的地方嘛！”李二狗发自内心地说出了心里的愿望。

“可是……唉！要是你勤快起来，先把庭院收拾出来，再请你哥帮忙打听打听，可能能成哩！只是……”杨小婷实在不想说出他早已“懒”名远扬的事！

“别可是了！我知道你要说啥！我早已经不懒了，我洗心革面了！不信你问我哥，这大半年我表现的咋样？”李二狗满眼殷切地渴望着哥哥给个中肯的评价！

“是哩，是哩！这段时间他改了很多，我们哥俩搭伴着过日子，我省了不少力气哩！”

“哦哦，那敢情好！你有摆脱贫困的决心和勇气难能可贵哩！”杨小婷夸赞道。

“他是有心愿哩！要不然下不了这么大的决心！”哥哥不失时机地引导。

“娶媳妇儿的心愿？哈哈！这也是动力嘛，你先把日光过好，咋会娶不着媳妇嘛！”杨小婷鼓励道。

李二狗殷勤地将杨小婷送下了公路，坐上了回城的车，一路上不住地表态，今后一定要好好过日子，要过“好”日子，再也不过“懒”日子了，请她帮忙说亲赵翠的话几次冲到嘴边硬给憋了回去，才第一次见面他怕吓着小姑娘咧！

正逢假期，杨小婷顺路回家看看还在镇上住着的妈妈和嫂子！

“妈，嫂儿！我回来咧！”杨小婷人还未到声先到，走进了自家的院子，她家正好在集镇边上，是一栋两层砖木结构的小楼房，有一方窄窄的院子，自从哥哥出车祸去世后，她的妈妈就请人在院子的四周砌上了一堵不高不低的围墙，在最上面的砌块砖眼里种上了娥眉豆、佛手瓜、冬瓜、黄瓜、南瓜等藤藤蔓蔓的蔬菜，院子一侧的竹架子上一年四季都有攀爬的瓜果。

“欸！回来啦？”嫂子的回声在灶房里响起，杨小婷径直奔向灶房，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嫂子待她向亲妹妹般疼爱，她早已在内心里将她视为亲姐姐了。

嫂子赵翠正准备煮酸菜面条，看到小姑子回来了就准备炒两个菜煮米饭，杨小婷看到案板上切地碎碎的酸菜，紧按着嫂子的手说，就下酸菜面条，我好久都没吃酸菜面条了，你赶紧给我做吧！

赵翠只好依了杨小婷的主意，婆婆到亲戚家送礼去了，他们俩各煮一碗面条吃了也方便，等晚上婆婆回来了再煮米饭，吃罢饭再取块腊肉下来烧了煮好，晚上吃个团圆饭啊！赵翠心里打定主意，手麻脚利地在灶间辗转腾挪。

杨小婷帮不上忙，只有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嫂子忙碌，和嫂子聊天，打听着哪家亲戚的喜事，妈妈礼送了多少，啥时候能回来？

看着嫂子消瘦的身体和日渐稀少的言语，杨小婷不禁为嫂子的遭际感到悲哀，嫂子赵翠的娘家条件很不好，她是老大，母亲瘫痪在家多年，父亲常年外出务工，她从十二岁起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既要照顾母亲，还要拉扯两个弟弟妹妹，父亲偶尔寄钱回来，就由镇上唯一的公车司机杨春文将汇款单捎带上去。有一次，她搭着父亲的车给赵翠家送汇款单，亲眼看见过听到车响声直奔下公路的赵翠的弟弟妹妹，像一群没管束的野马一样，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瘦得皮包骨头的赵翠！

那时候她可没想过有一天赵翠能成为她的嫂子，只是后来听说母亲找了媒人，在远近四邻里打听给哥哥说亲，赵翠竟在七八个候选人里脱颖而出，原因是她的八字跟哥哥最合！

赵翠初到家里的羞涩和胆怯让杨小婷记忆犹新，她的勤快老实和好八字是母亲向左右四邻夸赞的资本，言语不多、心灵手巧的嫂子也得到了哥哥发自内心的疼爱！

可是，好八字没有改变嫂子悲哀的命运，她嫁进这个家里三年了肚子仍然没有动静，母亲和哥哥在众人的嗤笑声中变了性情，粗了言语，冷了脸色，她也经常看到嫂子躲在角落里、被褥里哭泣，就在这样的难堪里老天还给了她致命一击，一场车祸夺去了哥哥的生命！从此，嫂子成了这个家里的游魂一般，过着食无味寝不眠的日子，还要忍受着别人的嘲讽和母亲的胡诌乱骂！这个也是她躲到城里很少回来的原因，清官难断家务事！母亲的难缠和嫂子的悲悯让她都无法苛责，她找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办法？”突然，杨小婷脑袋里一个闪念，向闪电击过了一样，她不可致信的在心里有了一个办法！

“啥？啥办法？”嫂子赵翠给她端来了酸菜面，看她迷迷瞪瞪的，关心着问起来。

“改嫁，嫂子可以改嫁啊！”杨小婷的脸憋得通红，这个“办法”在自己没想好之前可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嫂子，爸爸和哥哥都过世了，家里仅靠哥哥的赔偿金和我的那一点工资过活不行啊，你没想过找份工作干干？出去找点事做也免得在家里憋坏了！”杨小婷给赵翠嫂子出主意。

“我没文化谁会要呢？现在找工作都要识字的哩！我打算回娘家去喂猪啊！弟弟妹妹都成家了，娘家就剩下老父亲一个人了，我不回去照顾照顾不行咧，家里院子下面有块空地，我准备打一个猪圈，喂上十几头猪，地里种上玉米、红薯、土豆，一年下来，收入应该还不错！”赵翠说出了心中的盘算。

“好咧，好咧，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又勤快的很！这个活计肯定能做好，妈要是不同意，我来给她说！”杨小婷由衷地鼓励赵翠嫂子。

等到赵翠搭好了猪圈，买了十几头小猪，红红火火准备大搞养殖业的时候，时间已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时节。这期间，杨小婷做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放手让赵翠单干，也做通了“懒汉”李二狗的工作，他收拾好了庭院，在地里种上了应时的庄稼，便到镇上的安置点做砖瓦工去了。

虽然一个恨娶一个最好再嫁，但当李二狗和赵翠俩人好上的消息传到杨小婷的耳朵里时，着实惊掉了她的下巴。李二狗的“懒”让她心存忌惮，不禁为赵翠嫂子担忧，赵翠嫂子早已是她的家人，她的亲人，她可舍不得再让她嫁的不顺遂，而且还有一个顽固的母亲从中作梗，她实在不看好李二狗和赵翠的恋爱。

时间在去年冬月，赵翠在小姑杨小婷的帮助下顺利突破婆婆的阻挠回到了娘家，准备搭建养猪圈舍。这让每天路过赵翠家赶往集镇务工的李二狗等到了机会，他远远地打招呼：“翠啊，搭猪圈咧，要帮忙不？”

“好啊，你来搭把手，我还请了几个把式一会儿就到呢！”赵翠热情的回应让满腹心思的李二狗逮到了机会。

他每天早起两个钟头，帮赵翠做一些搭猪圈的活后再赶到镇上务工，两不耽误还找到了与赵翠独处的机会。

“翠哩！我看上你很久了，在你没出嫁的时候我就想娶你，可是我的条件实在是太烂光了，知道你嫁人后我偷偷哭了好多场，想起你时就哭！”李二狗拥着赵翠诉衷肠。

说到嫁人，赵翠想到自己不幸的第一次婚姻，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翠，你别哭，你只要跟我好，我啥都答应你，家里再烂光我也要发狠将它过好了！”

赵翠破涕而笑。

“人只要有志气，肯吃苦，我们一起努力，会将日子过好的！”赵翠懂事地鼓励着李二狗。

三月十七是个艳阳天，赵翠请村上跑三轮车的王刚哥拉回了十二头小猪，十公两母，是她到镇上的养猪场里挨个儿挑选的，个个健壮的小老虎似的，她高兴地把猪崽拦回圈里，给它们喂食青草玉米粒儿煮熟的猪食，猪崽们吃的可欢实了。

“翠，今天猪崽进圈啊？我专门上来看看！”坎底下婆婆的声音传来。

“唉，妈，您来咧！慢点慢点，这点路滑，快，快来看看这群小猪……”赵翠一叠声地招呼，赶紧放下手上的猪食盆，奔下坎去搀扶婆婆。

赵翠的婆婆罗玉芳在猪圈边上看了看小猪，被小猪们争相抢食的场景逗笑了，感叹道：“到底是畜牲！”，又打量了一圈儿猪圈，发现猪圈四周都是用砌块砖搭起来的，一边猪睡觉乘凉的窝棚修高了三块砖，腾在空中，用木板隔缝做垫底，上面铺着软软的稻谷草，猪屎猪尿都通过缝隙排到窝棚下面的粪坑里了，另一边猪吃食活动的区域修建的里高外低，在猪圈外边做了个活动闸门，清理猪粪的时候只要打开闸门放水冲洗就可以了，猪粪同样排到猪圈下面的粪坑里了，为减少污染，粪坑上面盖着一层隔味板，只在排粪入口的地方留了一道缝，等到地里需要粪的时候掀起隔味板，就可以将猪粪舀起来挑走了！

“好精巧的设计，没想到你还有一身喂猪的本事！”罗玉芳半是称赞半是奚落。

“这都是李二哥帮我想的……”话一出口，赵翠就连忙捂嘴，知道不该提李二狗。

“哦，是他呀？他不是臭名远扬的懒汉吗？帮你搭猪圈，其目的何在？”罗玉芳紧逼着问。

“他现在改好了，在镇上安置点务工呢！”赵翠索性豁出去说。

“哦，是这样啊，听说你们好上了？那可是恭喜恭喜啊！我这做婆婆的一来贺喜你发展养猪兴隆致富，二来贺你早日再嫁如意郎君！”罗玉芳言语里尽是尖酸刻薄。

“妈，既然来了就到屋里歇歇喝口茶吧，我马上去做饭！”赵翠窘迫不堪，赶紧岔开话题。

罗玉芳抬脚就上了赵翠家的院子，准备直奔屋里找赵翠的爸爸理论时，看到破烂的房子和摇摇欲坠的两把木椅，愣是撤回了即将跨进门口的双脚。

“算了，我回去咧！有啥话想给我交代的就早些来家里找我！”罗玉芳吩咐完就自顾自的走了，赵翠一直把她送到院坎边上她也没回头看一眼。

晚上，李二狗务工回来照旧到赵翠的家里坐坐，帮她干一些农活。

“今天我婆子妈来了，她知道我们俩的事了，很不满意嘞！”赵翠委屈地告诉李二狗。

“不管她，我们才刚起步，紧要的是你喂好猪，我务好工，等条件成熟了再专门上门告诉她，就不怕她不答应！”

杨小婷每次来扶贫，说是帮扶李二狗，其实都呆在嫂子的家里，仍是担心嫂子和李二狗好太吃亏，他的条件太差了，她打算在城里给嫂子寻一门好亲事嘞。

赵翠谢谢小姑子的好意，说是苦命的庄稼人，不敢高攀城里人，城里的日子都不知道咋过呢！

杨小婷又劝说李二狗，叫他别打她嫂子的主意，她的嫂子很可怜，可不能再受苦咧。李二狗直接表态，她跟着我就不会受苦，只有享清福。

杨小婷见劝不动两人，就慢慢从旁观看着，只要两人一吵架，她就拉嫂子回头！时间过了一年，两人的态度也没有丝毫转变，彼此认定了对方，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但两人提起对方都从脸上笑到了心里，杨小婷也不好再劝，只希望赵翠嫂子别撞上南墙。

冬日里的一场雪压坏了猪圈窝棚上的木椽子，已经长大了很多的猪仔们被挤在一个角落里直叫唤，照例早起的李二狗帮赵翠解决了这个困难。

“十几头猪咧，过年怎么着也得卖几头，要不然猪圈里太挤，猪食也不够吃，这冷的天你还上坡打猪草，哪有呢，还把你冻坏了！”李二狗心疼赵翠。

“是打算卖个四、五头呢！等明年开春的时候再买几头小猪，过节的时候再卖几头大猪，循环着卖，既保证圈里有喂的猪，也保证市场上有卖的猪！”赵翠早就做好了卖猪的打算。

一进冬月，赵翠家的猪陆陆续续宰杀了五、六头，多是县上、镇上的主顾来买的，都想买农家粮食青草喂养的土猪，打听上门来，一买就是一整头或是半边，最不济也是小半头猪，赵翠家的猪根本不愁销路！

腊月里，李二狗结算了最后一笔工资，他把一年打工存起来的三万块钱交给赵翠，赵翠也将自己卖猪的三万块钱拿出来，两个人看着桌子上厚厚的六沓钱，笑得只抹眼泪。

“这两万先整修院舍，这两万拿去给咱妈，说啥也让她同意我们的婚事……”李二狗慢慢与赵翠合计着，等开年了他就找媒人到赵翠娘家和婆家去提亲呀！

“我们结婚后视您为娘家，以后由我和翠翠照顾您，再经办小姑杨小婷的婚事！”李二狗在媒人的陪同下走进了罗玉芳的庭院。

罗玉芳看着不菲的聘礼和李二狗的诚心，心里有了一丝动摇。

“既如此，我得上你家看看，赵翠可不能嫁到啥猫洞狗洞里！”

李二狗赶紧包了一辆面包车拉上罗玉芳和杨小婷来家里相看，院子和房子早已修缮一新，房顶盖了石棉瓦，墙壁粉了石灰，打了地面，一间卧室，一间堂屋，一间灶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罗玉芳知道这都是赵翠的功劳，想到她即将离开自己的家庭，内心里又猫抓般难受，她提出了一个近乎苛刻的条件：她答应放嫁可以，但是两口子得搭上新房子才行，在集镇上或县城里买房子也行，总之不能让赵翠和以后的孙子住这种外表光鲜内里糟糠的旧房子。

两人省吃简用一年才存了六万块，要搭建或购买新房子谈何容易！

“我不是给你们说过移民搬迁吗？现在正是脱贫攻坚拔寨的时候，政府都鼓励贫困户进城呢，镇上不是也修的有安置房吗？李二哥你赶紧去打听打听哪还有房源？”杨小婷出主意道。

“可我们两个人都不在一个户口本上，能买的安置房怕是小的很……”李二狗在安置点打工，多少懂点。

“你们俩要是扯了结婚证就好了！”杨小婷冒出了一个主意。

赵翠抽空回婆家探望罗玉芳，大东小西的卸了半截车，喜得罗玉芳眼笑眉开。

赵翠瞅准机会告诉了婆婆买房子的想法，乘她高兴要了户口本，和李二狗一起高高兴兴地到县民政局申请结婚登记啊！

一系列申请手续办下来，时间很快又到了中秋节，赵翠家的猪圈里12头猪还剩9头。

“不慌，房子的事还得段时间，加上咱爸，申请到了三人居住的大房子，我们交一部分，政府补贴一部分，这已经是大幸事了，我们得赶紧再存点钱，委屈你暂时不办喜事了！”

“都听你的……”抚摸着结婚证书，赵翠羞红脸应着。

自从和赵翠领了结婚证，李二狗更加拼命挣钱了，他四处揽活干，在安置点打工的空隙，又揽上了修公路的活，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揽的活越来越多，时间刻在他脸上的迟钝木讷渐渐被成熟稳重代替，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给媳妇赵翠买的新衣服都堆满了衣橱。老人、亲戚们因得到他们更多的馈赠和帮助越来越喜欢他们，敬重他们。

“懒汉”不“懒”了，成了村里教育不良少年“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案例，“懒汉”成“揽汉”的李德强，被有关部门树立了脱贫攻坚勤劳致富的先进典型。“李二狗”也早就没人叫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尊敬的“李二哥”或“李二叔”。

“我应该鼓励他们自由恋爱、结婚哩！”罗玉芳认错道歉，她如今成了小两口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的妈妈，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怀和敬重，成天笑嘻嘻的就等着抱孙子哩。

“我哥我嫂严格按照政策实施易地扶贫搬迁，按照村规民约办事，搬家的时候可热闹呢！远近四邻的都来学习榜样，我脸上跟着沾光哩！现在这个由几个家庭拼凑起来的大家庭可真是颇具‘诚、孝、俭、勤、和’的新民风精神呢！”杨小婷看到母亲和嫂嫂一脸的幸福满足相，打心眼里佩服、感激帮扶对象李二哥。

（本文图片来自网路）

作 者 简 介

崔世芳，1989年6月出生，女，汉族，中共党员，陕西省安康市岚皋县人。热爱文学创作，散文，小说，诗歌习作百余篇，作品在省、市、县各级媒体都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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