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观定瓷
定州的大街小巷都浸在绵绵秋雨里。大街小巷浸在秋雨里的定州,将自己在山前平原上既四通八达,又俨然小城的开阔而又闭塞的华北平原气质显示得淋漓尽致。虽然高楼大厦已经将多少年来一直伫立在城中的定州塔给遮蔽掉了,虽然残存的贡院孔庙的翘角飞檐也早已经在蒙蒙的雨和无边的霾中沉没掉了,但是,只要稍微离开一点点城里,从外环上下去,稍微向着大地上走出去一段,就依旧还是千百年来历久不变的广袤田园。
秋收已经结束,遮挡视线的玉米高粱大豆谷子都已经割去,在收割的同时就已经种下去的冬小麦在秋雨的殷勤灌溉下已经发芽吐绿。大地几乎是没有一刻歇息地就重新孕育起了又一轮的生命。新绿的小麦嫩芽以自己近于鹅黄的绿色在大地上重新画出了横平竖直的线,这些稚嫩的绿线与旁边茁壮的大白菜芹菜萝卜甜菜一起,让少有树木的大地上暂时还葆有一层矮矮的也同时是诱人的生机。
如果不是下雨,如果是骑车或者步行,在这样的一年之中入冬之前,在大地上最后的生机里漫行,那将是一种极高的享受。收敛的意趣与回味的悠长,会让人在诗意的行行止止之间,将喟叹与向往糅合起来,于非常适合肢体运动的气温里,进入到一种忘我之境中去。
不过今天我们在雨里是奔着定瓷来的。定瓷的老窑窑口都已经尽数灭弃,在土方施工中偶有发现,也因为害怕耽误工期而被赶紧挖掉了。要看定瓷的生产痕迹制作过程,只能这样来看复原古代作坊工艺的现代工厂了。
现代的定瓷生产使用煤气为燃料,炉具规整简洁,但是坯料整理和制作却依旧都是纯粹的手工工艺,努力藉此恢复出来的宋代定瓷工艺品,已经十分接近出土的古代艺术品。传统的净瓶、娃娃枕、美人枕之外,还开发出了定州塔的二十分之一比例的精细造型瓷器。
灯光之下,一件件工艺品纯白如玉,温婉有温,确实赏心悦目。这些光洁的瓷器,都是人类在大自然提供的万事万物的基础上,经过一系列极其复杂的工艺,经过1300度以上的高温,经过不仅不含任何金属甚至也没有一丁点尘土的纯正材料的烧制,在一比七八的成功与失败比例之中,最终收获的人力与天意合一的硕果。
磁窑上的规矩是所有的残品都必须毁弃掉的,在毁弃现场的墙壁上张贴着“废瓷不送,免开尊口”的严厉警示。老板说宁肯免费给好瓷器,也不能让残次品流出去。其实,所谓残次品之中,有很多是天工巧夺的妙物。比如雪白的净瓶上有一滴褐色的浊泪,这样的有上帝之手参与的作品,可遇不可求,砸掉实在可惜。瓷器在烧制过程中的不可预知性,实际上是瓷器烧制魅力的重要源泉。手工制作的每一件瓷器仔细看都是不完全一样的,非流水线非工业化大生产的手工作坊性质即使在这样颇为现代化的瓷器生产中,也依然是其核心的本质。
车间里的拉坯、刻花、晾晒、擦拭等等工序,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良好的情绪,音响里流淌出来的交响乐的和鸣,正是这样貌似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土石工作现场里的最恰当的注脚。年轻的熟练工们在这样的环境和日复一日的手工工作中,都在相当程度上逐渐走上了带有个人心性的艺术创造之路。在外人参观的全过程中,他们一直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沉浸在这样的虽然不无重复但是也绝对有精益求精的无限空间的状态之中。
有意思的是,晾晒磁粉的口袋摊在露天的道路两边,一任连绵的雨水洒落,却还在继续自己晾干的过程。原来这是一种反渗透的口袋设计,水只能从里面出来,而绝对不会从外面进去。磁粉来自西部的太行山,来自定瓷固定的材料来源地。
每一种瓷都对应着只属于它自己的材料,定瓷从材料到工艺,都是这一方水土的造就。在瓷器固化的晶莹里,映衬着的是土地山川的馈赠,映衬着的是人类俯仰栖息的源远流长。地域性的诗意必然会凝结于物,附着与这方土地的出产之上。对于定州来说,满街的特色饮食,一代一代话语铿锵有致、生活节奏稳定恒久的定州人,还有这人力与天意合作出来的定瓷,都是这种诗意的凝结。
在淋淋的秋雨中观赏定磁的现代制作流程,于人类仰仗于自然的巧思慎行终终于制造出来的妙物之上,流连再三,兴尽而返。心里满满的,都是足以抵御寒凉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