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笔记:市庄路上的傍晚
梁东方
自从去二院要绕行市庄路以后,窄窄的市庄路在早晚高峰的时候,车辆就经常堵到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了。加上太行九中几个学校上学放学的人流叠加,即便是便道上走路也有了几分不易。不过这样的拥堵在经过了疫情期间的冷冷清清的对比后,人们不仅不以为意而且身在其中还自有一种人气鼎盛的好感觉。在持续多少年以来的拥堵被戛然而止地停下来几个月以后,这样学生普遍开学、单位普遍开工的景象重新灌上街头的时候,就带了一层可珍惜的味道。什么都不是永远不会结束的。
现在,傍晚的街道上,夕阳照耀着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照耀在车顶上,在车窗上,在轮胎上,在自行车的车梁上,在穿着蓝白校服的孩子们的面庞之间,在不由自主地弓着腰的老人有斑点的手臂上,照耀在下班的成年人的背包上。
我注意到一个曾经熟悉但是早已经陌生了身影。一下子想起来,这个矮矮的秃了顶的人就是当年在银行里站着的那个态度总是非常和蔼的大堂经理。不知道他的和蔼是不是还和过去一样,一点也不能改变诺大的营业大厅只开一个窗口,让顾客进入近于无限等待的状态。现在从他回家的方向可以分明地知道,他依旧在那家银行,而他的家也还是在银行宿舍。也就是说什么也没有变,变了的只是一代人正在老去。
常年居住在这一片街区里,相识不相识也都已经面熟。路边靠着树干的馒头笸箩后面的女人总是能在每次买馒头和一年四季几乎从不间断的月饼的时候和你拉上家常:又出门了?看你老像刚出门回来……
理发店天津口音的老板娘会对一个很久没有来了的女顾客一连声地说:哎呦呦,你可是老没来了啊!恁么的,恁么这么显老啊……
土产店里的女老板则永远是不紧不慢的,慢条斯理之余依旧是会对一般都有点外行的顾客提出自己非常中肯的购买意见。她的意见从来不以多卖钱为唯一准绳,而是为顾客着想,从实际情况出发,最后还要加上一句,不合适就再拿回来换吧。所以她的店开始在马路那边,后来在马路那边挪了一段距离,再后来又从马路那边挪到了马路这边,这些变化都一点都没有影响其络绎不绝的红火。她就是这个店的招牌,换个人,她儿子她丈夫,都远没有这样的号召力。
这个热烈而通透的秋日的日暮时刻,他们一家正坐在自家土产店门口围着小地桌吃饭。这个小地桌一定是从老家捎来的,否则在城市里即使刻意要买也是买不到的。我走到距离不远的时候,望过去,正看见那女老板将一块馒头撕下来,高高地举到嘴边上;这个动作显然是因为正在说着什么,不由自主地用手比划了一下而造成的,不过却很像是她取了满满当当的土产店里什么东西以后,高高地递到站在外面眼巴巴地等着的顾客眼前的时候的那个动作。她总是能从看起来堆成了山的各式物品里精确地拿出你要的东西来,她高高地举着是为了避免碰到别的东西,是为了很早就让你看见,让你确认是不是你想要的。
这已经是她的一种职业性的招牌动作。
虽然太行大院的拆迁和临街的新大楼的崛起正在让这里经受改天换地的变化,但是陌生的面孔之中总还是相对熟悉和常见者多一些。这条被市庄村截断的城市道路,跨过村庄以后又有一段还叫做这个名字,但是要想开车依旧走在这条路上就必须做大大的绕行。村子里的路颠簸坎坷,街边人员和店铺都非常密集,直接通过往往还不如绕行更快捷。
因为这种截断,所以人们说起来市庄路,基本上都是指的这一段,这一段从军械学院的西墙到市庄村口的一段。尽管那一段上有著名的北站,但是人们约定俗成,还是觉着这一段更能代表市庄路。
傍晚的这个时候,这一段市庄路上的每家店铺都在光影明暗之间,都有人员辐辏的影子;正置身其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逻辑和轨迹,互相之间却又鲜有干扰。在卖鸡腿的小店门口,有大人领着孩子在边看边买。孩子的身高正好可以隔着玻璃和橱柜里有着诱人颜色的鸡腿相对。卖日本寿司的小店显得格外整洁,小小的店口里,坐着几个学生在安静地品尝着这异域的名吃。她们的姿态和她们那些此时此刻正走在街道上的同学相比,显得安详而高远,好像能坐在这位置上俯瞰她们班、她们学校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之外,还能俯瞰她们刚刚开始的人生。
这样的一瞥之间,已经是夕阳只能被密集的建筑拥簇着的一线天空之上最后的余晖落尽的时候了。没有任何间隔,所有的灯光,展示着自己的经营内容的灯光就已经将全部街道点缀成了光的胡同。
只有一个地方还是黑的,那就是中山宾馆西侧的胡同口。这条胡同本来是很宽大的,但是某种强力就生生地占去了胡同的多一半,搭起了大棚,大棚下面就是出租的店面。这种严重压缩公共交通空间的行径在所有的监管者眼皮底下,都做了不约而同的视而不见。在那种强力面前退缩的不单单是孤单的个人,很多时候还有公权。
现在这条胡同对着市庄路的口上是一片黑暗,因为这几天正在“创城”,管理者很清楚什么是不宜观瞻的;而稍微靠里面的汽车修理店则依旧在狭窄的胡同里照常营业。对于不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的偶然一至者来说,这里现在外在的一切都几乎可以说是城市生活的美好时刻,这是商业为人营造出来的幸福之境。
如果没有在几乎完全无商业的郊外生活的对比,一直身在其中,是很难发现这样不离左右的“繁华”的。这样与密集建筑与同样密集的灯光的久别重逢,像大病初愈,终于从医院里回到了正常生活中的人一样,因为对比,而突然认识到了平常的生活场景中的可贵。
晚上开了台灯,坐在阳台上。一杯茶,一个新买的未启用的32开笔记本,这便是好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