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笔记:灵岩山、韩蕲王祠和吴中国家森林公园
梁东方
有意思的是,木渎的江南水乡风景之外不远,就是郁郁葱葱的灵岩山,有很多巨大岩石的灵岩山。从平原水乡到森林覆盖的崇山峻岭之间,只隔着一条人为的马路。
山从平地起,水自林中生。这样奇妙的地理安排,真是要感谢上天对本地的厚爱了。而且这也并非孤山立于闹市,而是还有一系列的山,正好形成一片面积广大的山林环境,可供攀登和徒步。在发展的时代里,这里被命名为国家森林公园。
灵岩山作为一个市民化的城中山,容得下晨练,也容得下一日之游。有几十年上百年的摩崖石刻的岩石赫然耸立,森林高擎。林立的树干上长着阴湿的青苔,林间树种纷杂,是一种物种多样性的自然发育状态。高大的森林之下是经年的落叶累积以后的斑驳之状,如欧洲那种尽量不被打扰的森林。
树上偶尔有即将掉下来却一直没有掉下来的黄叶,还有明确已经衰败的藤蔓。丝丝缕缕之间是刚刚过去的秋天和即将到来的春天之间据说时间不会很长的过渡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这样的冬天一点也不以为意,照旧按照其他季节里的格式生活着:周末的早晨,山下逐渐聚齐了的网友们早早地就开始了一起登山的行程。
从山脚下到山顶,海拔变化应该不超过两百米,但是却也十分陡峭;雨水造成的湿滑更使路面上常有滑倒之虞,而半山腰上的观音洞前就已经开始香火缭绕,那是另外一部分烧香许愿的登山者的功课。一般来说只有游客和这些烧香许愿的人才会最终登上山顶,进入需要买一块钱门票的大庙之中。面对这样的价格,所有的外地游客几乎都毫不犹豫地买了票,像是在对那些高票价的景点做一种其实人家看不见的示威。庙里门脸向外开的素斋自助是20一位,素面也是20一碗,价格也很公道,尽管山下的街市中的一碗面不过七八块钱,但这可是在山顶上哦。
这山顶上有高塔耸立的庙,历史非常古远:是越国献来的美女西施待的地方,原来叫做馆娃宫。庙中有一片后花园,实际上是一处山顶园林。在一片俯瞰尘世的清凉中,可以听见城市喧嚣不已的车声,但是分明又已经远离,已经高高在上,已经远离尘嚣。
在大庙的后花园的苏州园林风格的假山上,抬头突然发现竟然是一棵巨大的果树,果树上生着比橘子大,比柚子小的黄色的果实,垂垂荡荡,在冬至时节依然能隐于绿叶之中,让北方来的游客异常欣喜。当年西施在这里不知道目睹过这样的果实没有,她因为自己的美而被作为一种稀缺资源、被作为一种诱饵从越国来到吴国,助越王行卧薪尝胆之计,日常的心绪意态之间不知道还有没有欣赏这样吴中山水植被果实的兴致。
灵岩山在自然山林与历史文化积淀的双重意义上,完全无愧于吴中名山的称号。如果我们能住在附近,势必也会经常登临。而那些已经经常登临者,则在我们的艳羡的目光里属于得天独厚的幸运儿矣。
韩蕲王祠就在山下公路边上,一棵巨大的樟树已经覆盖住了整个祠堂的院落和屋顶,甚至直接压垮了一部分屋顶,将原来有秩序的黑色瓦片弄得七扭八歪。这种压垮的过程是靠着树木一点点生长的缓慢过程实现的。
从树身上的铭牌标志看树龄已经接近两百年了。两百年就可以有这样的沧桑了,这座至少两百年的祠堂建筑因为历经风雨跨越时代而未经人为的毁坏和修缮,一点点将两百年的全部时间痕迹带在了身上:瓦片歪斜、青苔斑驳、树枝树杈如龙似蛇曲虬在空中,伸展到整个院落甚至院外的各个方向。
一个双眼朦胧的老婆婆坐在祠堂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模拟信号的手机在听也听不清、说也说不清地接打电话。另外一个岁数小些的女人则出入于敞着门的祠堂侧室,像是在做饭。她对于外人的到来完全无知无觉一般,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表情和动作,忙忙碌碌地好像完全沉浸到了时间深处。你可以说她是活在现在,也可以说她说在两百年来的任何一个时间段。
这不是景点的景点,这依旧在两百年的时间之流里没有被商业化的旅游打扰的地方,真正将两百年来对一千多年前的那位英雄的憧憬与向往坦呈在了今天每一个有缘得见的人面前。这种建筑包括建筑环境之中充满了时间自热而然的痕迹的古迹,未经刻意毁坏和重建的古迹,与今天的你的相遇,是今生今世的人窥见原汁原味、呼吸到古远的往昔气息的近于唯一的途径,弥足珍惜。尽管祠堂的正殿上似乎没有了门,里面也没有塑像,只有一张模糊的画像。但是建筑本身,老樟树本身,还有两百年来没有变化过的院落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据此不远的皇帝亲书的13000字碑铭的碑亭前的赑屃的头和赑屃背上的碑都已经不见了,即使是皇帝碑也已经断裂成了很多段,上面的文字近于完全无法辨认。但是穿过高高的森林中密集的墓地群,在山脚下的一个敞亮处,还有韩世忠至少在外在形式上还完整的墓葬。
有些奇特的是,在这样树木和坟墓都非常密集的森林小径上,有脚步蹒跚的老婆婆主动“引路”,行之不远的几十米之外其实已经能看见韩世忠墓了,但是却执意要在前面“引路”,却原来是为了要钱。给钱以后出来,又有一个老婆婆站在那里,依然要钱……这种现象在民间一向以富足著称的江南地区,还是比较少见的。
韩世忠抵御的金兵,对于南宋来说的异族,早已经融入了如今的中国社会。如今绵延了两百年的祠堂,也早就不是宋朝的格式而是清朝的继承了。因为韩世忠那种保家卫国的精神的感召力已经是后世家国发展的主调,它对国家民族的安定与发展都具有永恒的益处,而其人格之中的坚持与牺牲精神则已经化作了一种人生典范的力量。
苏州的山野之间,灵岩山像是欧洲森林一样高大密集树种混杂的自然植被环境下,尚有这样历史久远彪炳史册的遗存,而且没有被商业开发,实在是让人喜出望外。这也是在一个文化积淀深厚的地方旅行,常有出乎事先想象的发现的妙处。发现感是旅行中的重要感觉享受,在一切既定的旅游点旅游中,这种享受早都已经非常稀薄乃至于无矣。
翻过冬至时节依然郁郁葱葱的灵岩山余脉的山岗,羊肠小路上赫然有禁止越野汽车和越野摩托车上山的告示;穿行在世世代代累积的密集坟茔之间的这种静与动的对比,这种几乎没有间隔地被并置于一隅稀罕,让人略觉诧异:果然山的那一边正有摩托骑士穿着标准的越野服装骑着标准的越野摩托,在人们手脚并用也嫌艰难的山路上吼叫着驰骋。他们时时被石头和石头缝隙阻隔,熄火重新打火再次硬冲,再熄火再冲,喷出的浓重的油烟味道让背包徒步的人们纷纷让开。
这些徒步者一般都是在灵岩山下的大门口集合,然后男男女女成群结队说说笑笑地逶迤上行。他们穿着鲜艳的登山服,背着同样鲜艳的登山包,手里拄着登山杖,外放着音乐和歌曲,在大自然的山林之中享受着一种不同于城市生活的格外的舒展,每个人似乎都为这样聚集在一起登山本身而先就愉快着了;是为城市生活中一种自发的兴趣组织锻炼的方式。大致上和组织起来跳广场舞或者打牌下棋练瑜伽之类的意思是相仿的,出发点多是个人的爱好;也有些家庭组合,或者独行客,从不远处平原上的城市里出来,置身山林之中走一走,是为一种现代格式的休闲度假方式,或者说是生活方式。
也正是呼应这种需要,这一带以灵岩山为主,将一系列山峰都开发成了吴中国家森林公园;山峰之间的峡谷森林里铺好了平整的沥青公路,而登山则多还是林木之间的自然小径。
潮湿阴凉林木蓊郁的山间小径上,上上下下行走着的都是周末的徒步背包客,这样的景象在以前欧美的图片、影视里常有所见,如今在经济社会发展靠前的苏州地方也已经成为一景。人们上山来不是为了谋生,更不是为了躲避,而是出于自发的兴趣兴致,这其实是社会发展总体水平高低的一个小小见证。
当然,也有从山下村庄里挑着担子一步一步艰难地登上山来的小贩,担子里,满满的饮料食品是他们谋生的手段,也是这幅似乎人人富足的山野林莽图卷中镶嵌进来的现实人生多样性的说明;他们或者是出于挣钱的勤奋与习惯,或者是出于对于这样挣来的钱的渴望,显然是经常在各自固定的位置上摆摊。因为山高路陡而挑担沉重,所以他们几乎没有竞争者,可能生意相对好做。和在韩世忠墓前老婆婆的要钱一样,从一个小小的角度上印证了本地的发展尽管全国领先,比北方好很多,比全国大多数地方都好很多,但是似乎也没有完全达到绝对的人人丰衣足食、完全无虞于金钱的人类理想状态。
天平寺在这山野森林公园的核心位置,这一天里的法事宏大,香烟袅袅,人群辐辏。黄墙黑瓦之下,我看见的却是他们后院的菜地上整整齐齐的郁郁葱葱。在深冬时候,以小油菜为首的众多耐寒蔬菜依然碧绿茁壮,显示着永不停歇的生机,也显示着本地相对宜人的气温。在这样的气温里,坐在没有暖气的屋子里或者会感觉冷,但是走到户外,走到山野里来,骑车或者徒步,就都是非常适宜的甚至舒适的。
最妙的是,这一切就在城市尽头,距离地铁终点木渎站一两公里而已。也就是说对于大多数城市居民来说,要想到这里来即使不开车,也可以很方便地到达。这是苏州作为著名的江南水乡,在外人印象里从来没有的现代锻炼休闲户外娱乐场景。它在融入自然的意义上,与主流的人与自然和谐的现代理念一致,是一种现代文明意义上的好生活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