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大地漫游
梁东方
类似的题目已经写过好几次,但是还是忍不住又写。无他,仅仅是因为在这样的漫游里确有所感。
平常已经是每天骑车上下班了,好不容易到了周末,却没有一点偷懒的意思。因为今天可以很早就出去,骑车到大地上去漫步,自由行止,无拘无束。今天的骑车与往日不同,今天没有时间限定,完全自由,很像是儿童的忘我,很像是成年的狂欢。
早晨,天地间的一切尚在朦胧中,人行其中,与万物相融。一起经历天色渐明的过程,万事万物自然而然地开始,这种物我同一的体会,一定是早晨最为强烈。你至少感觉得到你和周围的植被一样,由此开始将拥有一整天既无目的又充分自主的时光;而不是平常那样被上下班所割裂以后的零碎断片,不圆融,偷来的一样只是碎片,只拥有零碎的画面而不拥有整体世界。
骑车加漫步不仅是充分自由的难得体验,还是观察大地上的物象细节的好机会。这样的机会里,以前那种熟视无睹、一掠而过的情形消失了,好像买票进了一个展馆,无论如何都要仔细看看,都要由此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由此拓展出日复一日的庸常;况且现在完全没有那种只是为了要对得起门票钱才来的自我强迫意味,现在是完全自觉自愿,充满了耐心,充满了由衷的愉快地来面对路上遇到的每一种花、每一种草的。
每种花草庄稼都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令人欣喜:芝麻花开,白色的花朵开在最初的一节节拔高之前的主干上,花开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就预示着芝麻在逐渐长高,所谓芝麻开花节节高就是这个意思。这个意思在芝麻的实物上被比对出来的时候,概念终于回到了植被成长的现场,人生也就从虚无的文字进入到了色彩斑斓、丰富灵动的生命当下。今天,能弥补这样概念与现实对接之间的缺失,也许在一个人来说,不管他是孩子还是大人,都已经是最为难求的奢侈,也同时是拓展人生的当务之急。它在给予我们知识的同时,赋予我们的更是天人合一的无穷妙感。
向日葵低头,不是因为阴天,而是因为花盘已经成熟,葵花籽密密实实地镶嵌在花盘上重量太大,花盘已经无力随着阳光扭转;它只能像是逐渐衰老的老人一样,深深地低下了头。对于向日葵,我们在图片和影像中所见,都是笑脸对着太阳的那幅标准像,没有人有这样它们一律深深地低着头的印象。这是某种植物生物被人类归为某种特定模式的一成不变的习惯拘囿所致,丝毫不能撼动植物生物本身的多姿多彩。没有见过,只能说明自己孤陋寡闻,生命的疆域狭窄。
喇叭花艳粉,这种艳粉色是在周围一片绿色的野草衬托下的,它们的那种格外的水灵劲儿,来自早晨在适宜的温度湿度里刚刚开放的时候的无上的活力。这样的活力来自童年,来自儿孙辈生命之初那种无意识的状态展演予人的莫名感动……没有见过喇叭花在早晨带着露珠盛开的样子,就没有见识过早晨,没有见识过夏天。
南瓜花金黄,硕大的带着小毛刺儿的瓜叶下面的南瓜也是娇嫩的金黄色。它们,它们的茎叶果实在篱笆架上的攀爬的娴熟与巧妙在自然界鲜有对手,即便那些藤萝和洋剌子(拉拉秧)之类的攀援型的野草能庶几乎相仿,但是它们哪一个也没有这样硕大的黄色花朵,没有喜人的果实悬挂。南瓜是镶嵌在地脚田边篱笆墙上的艺术品,是不占地方却又一直可以在眼前的画。
任行菜在雨后格外茁壮,它们比墨绿色的叶子浅很多的几乎是鹅黄的嫩心儿,揪回家去焯水以后就是美味可口且独一无二的菜;在世界上任何一种其他的菜那里都没有它的味道。而盛夏的雨后,正是它们生长最为旺盛的季节。此时采摘,因为顺应天时便予人造就,在得其所哉的怡然里还会有一种偷欢式的时不我待。
葡萄是所有这些绿色占据了绝对主调的大地上的草木之中颜色最深的,它的墨绿色已经近乎一种黑,那种黑绿之中孕育着的底气十足的力量才能使它们在排列整齐的水泥柱子的支撑下,结出硕果累累的葡萄来。看过葡萄园里墨绿色的葡萄秧,再吃葡萄的时候,葡萄就有了背景,有了透视效果下的颜色的海,有了排挞而去的无尽开阔。
这些以前也都曾经似曾见过的物象,在今天的漫游中相遇,每一样都获得了自己空前认真、空前有兴致的对待。端详、拍照、观察,每个过程之中都有某种可以说是愉快的底色。
这个季节里所有貌似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一旦用置身事外的观察者的眼光来看的时候,就拥有了通常只从实用的角度去对待它们的时候难以产生的审美愉悦。而审美愉悦,其实才是人生最有滋味的享受。
这样说也许会显得没有根据,但是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也是已经令人欣喜不已的:早晨就骑车出来的漫游,思想完全朝向这正在开始的一天,此处并无他物。不带着历史式的回忆,像是完全没有过去的孩子,只有生命本身的同行,纯粹而陶然。
只要开始骑车漫游,开始推着车子走走停停,所有的呱噪咆哮、流言蜚语、纠缠羁绊就都随之消失;人便进入到一种既身在真切的现实之中,又与任何现实的纠葛无关的超拔状态。
脚下大地坚实,回声震荡身体和灵魂;土路沙路泥路,车辙之中的积水映照着天光,让行走犹如舞蹈,走着跳着,自己就会对着自己乐起来。
有一位熟人曾经很认真地问过我,你知道附近哪里还有土路吗,就是没有用水泥或者沥青硬化过的那种过去的土路?我笑着答道,哪里都有。我知道这种诉求,这种想再走上崎岖坎坷的土路的诉求的意思。只有在这样的路上走着的时候,路边参差葳蕤的植被多样性才会更多地被保持,才会少有车辆,不必将注意力过多地放在小心交通安全的问题上,才会在相当程度上实现人之为人的自由。
远离高速公路,远离国道省道县道乡道,回归到最质朴的土路上,就将行走的另一个特质彻底显现了出来:行走总是在一种谦卑的状态下完成的,代表着人类对自身局限性的一种承认。
不论是个体的人还是集体的人,怀有谦卑的承认自身局限性的状态,总是好的。那样可以避免一种自以为是世界主宰的乖谬:个人在膨胀中失去了真实淳朴的感受能力,而人们的生活方式如果超越了自我的需求,就是在榨取后代的资源。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行走让人重回大地之子的原始状态,更接近真实的自我。
类似的感慨,最早写下了漫步沉思录的卢梭说过,经常在魏玛共和国的浅山丘陵上散步的歌德说过,每天在瓦尔登湖畔散步的梭罗说过,后世其他人也表达过。不论是卢梭、歌德、梭罗的话,还是哪位前贤先哲讲的徒步自然,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还有自然!然而就是这个不言而喻的前提,基本上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想回归自然,已找不到自然,建筑已经要将全部的平原覆盖起来了。这已经是比有没有回归自然之心更迫切的要务了。
所幸住在郊外的家,使我比在城里的时候有了更多的机会在这样的山前大地的众多道路之间寻得尚可徒步的一片自然,一小片自然;虽然不是原始自然,但毕竟还是一片基本上保持着农业社会状态的自然,有着农业社会里人与天地和谐、农作物和自然植被和谐的好状态。
我在时代的缝隙里,在人生的缝隙里,还可以偶尔拥有这样上好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