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路上花事之栾树
梁东方
盛夏来临,花朵在烈日下都很难再坚持自己的鲜润;在干涸的北方,在麦收季节的干热风的持续吹拂下,大多都已经干瘪掉落,只剩下了蓊郁的叶子,联合起来保卫着茎秆和枝杈;从立春开始烂漫花事,到了尾声。
就连蜀葵也过了第一拨盛花期,只剩下高高的绒树,叶子和花朵都是一根根散开的针状,正可以保湿,可以充分散热,所以开得正好。不过绒花淡淡的粉红色高高地点缀在绒树浅绿的树冠之上,只闻其香,不见其色,需要抬头去找才能发现。这是绒花在烈日下开得幽静,不燥,开得低调的特点。
这时候,还有一种树开出来明黄色的花,却是一点也不低调的。那就是栾树。
人们对栾树的印象,都是它在秋天里的果实。是包裹着果实的那种小灯笼,小灯笼的灯笼衣由夏天的青白色绿逐渐变成深绿色,到了秋天就成了棕褐色甚至褐红色,在叶子逐渐落去的时候,这些灯笼果实却依旧挂在枝头,是比花还耐看的“花”——因为人们已经不自觉地将它们作为花朵来看待了。乃至对栾树真正的花朵,反而没有留下什么普遍的印象。
实际上,栾树从春天嫩红的小叶开始,就是一树美色,到了盛夏带着黄花投下阴凉,到了深秋又有一片果实的壮丽辉煌,甚至掉下来的果实也还是制作佛珠的天然之物。这其中栾树的花朵,比之它的果实是一点也不逊色的。
栾树这种耐寒耐旱的乔木,花朵却要在盛夏来临、阳光灼热炽烈久了的时候才会渐次开放。它们最初以小米粒式的微小而密集的方式遍布花枝,然后每一朵都会将自己具体而微,花卉、花冠、花萼完备的全部零部件一律变黄,变成一朵朵硕大的总状花序,像是一只只黄色的大鸟落到了绿色的绿色的栾树枝头,落下了还不把翅膀收起来,让栾树枝颤颤悠悠、不堪重负却也乐得艳色加身、万众瞩目,成为盛夏时节从树下经过的每个人都要格外留意一下,感叹一下的美不胜收之物。
你如果是格外留意的人,是在盛夏的汗湿里愿意多在栾树下的阴凉里站一站,仰着头看一看的人,就能听见栾树密集的叶子和硕大的花盘一起形成的某种隐匿的声响,它和深秋时候栾树干透了的灯笼果实互相摩擦的时候产生的那种哗哗啦啦的声响不同,它很柔和,很细密,很浸润,让一直在路上流汗的人一下就能汗止矣。
有人说这种神秘的声响是不大容易听到的,但是那明黄色的栾树花团散发出来的药味儿的花香是比较容易闻到的。
我知道人们说的药味儿的花香,是说花儿在开放的时候释放出来的一种富有生育吸引力的味道,比如女贞的白花,比如黄栌的雾状花,那种味道恰好与我们习惯的某几种典型的中药气息相近。我走在开花的栾树下面的时候,有时候也的确闻到了这种旨在吸引昆虫授粉的药味儿,但是真正站到垂下来的花旁,捻一点花末到鼻子下面闻,却又不能找到味道所从来处了。
往返郊外的家,经过河边绿道,走到这几棵栾树下的时候心情每每都会格外怡然:树冠之上的高温可以使这样一棵树表现出如此枝繁叶茂花朵盛开的美,说明一切的高温还都在天地容许的范畴之内,说明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都尽可以放心,所要做的就是适应,就是继续享受这世界在不同时序里向你展开的包括汗流浃背在内的一切。
据说。在古人并非现代文明的人人平等的礼俗安排中,只有皇帝的坟上可以栽种松树,百姓的坟上只能栽种杨柳;而士大夫的坟上是可以栽种栾树的。
栾树的伟岸又兼风姿绰约,栾树的荫庇广大又别出心裁、时时有颜色、终生可聚人气的特点,倒是与古人推崇的标准的士大夫的理想人格有几分相似。这好像也是每次在栾树下驻足都格外让人舒服的一个原因。在民族风俗与词汇的密码中,一旦赋予物象某种固定的品格范式,就会逐渐形成文化基因的潜意识遗传,让今人如古人一样,在类似的物象、植被面前,重燃也许在历史上重复过了多少遍的共情。
这是我在祖辈的土地上的诸多物象经历中,最觉着可堪慰藉的一种直观的观察与潜在的文化感应的结合之乐;在异国他乡,不论自然环境保护得多么好,都是没有这种文化传承意义上的心有灵犀的。我们拥有的不仅仅是皮肤头发血脉的代代相传,更有万物于心的点染格式的源远流长。现在作为绿化树、观赏树正在越来越广泛地被种植到公园绿地庭院之中去的栾树,并非外来之物,而只是这片土地上历久弥新的万木葱茏中的一种。
尽管,你们在各自的生命之河中的相遇,你能站到它的黄花树荫下仰望的这些日子,都是新鲜的,都是在你们各自都不可重复的。正是这样花儿开花不再的唯一性,使人对将自己生命流程标志出来的花一往情深,使我们乐此不疲、深情不倦地追逐着花事。而住在郊外的家里,正好使我的追逐有了自然而然的路途偶得般的幸运与常有常新的持久。由是,我对于即将到来的暑热中的花,依然充满了期待。